无水之城-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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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花大婶让“大叫驴”书记驳了几回面子,恨他,出了个馊主意。
破烂儿心一横,就当闯鬼门关,豁出去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驴”书记躺在书房炕上,叼着五分钱一盒的经济烟,乐滋滋地听广播匣子,见破烂儿进来,一个蹦子跳下炕,鞋都没顾上穿。
“好你个死皮赖脸的烂货,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抢过破烂儿提的礼当,扔到院子里。大花狗闻见荤腥味,呼一下扑过去,肉方子让它逮个正着。
“我要娶她。”破烂儿硬梗梗道。
“挖你先人的坟!”大叫驴书记怒吼道,“今儿个老子把话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动兰花的脑子,老子拧断你脖子,滚!”
“我要娶她!”破烂儿恨恨道,目光坚硬地对住书记,脸上一点畏惧也没。
“反了!反了!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大叫驴书记突然放缓语气,“你滚不滚?”
“不滚!我得娶兰花!”既然脸已撕破,破烂儿也就不觉有啥狠不过去的了。
可是他错了,他低估了书记,这个被人骂做“大叫驴”的家伙一旦狠起来,做出的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书记叫来了民兵,那时节,民兵手里是有枪的。
“给老子捆起来!”书记炸了雷,房顶都要揭破了。
就这一句话,破烂儿挨了绳子,细细的麻绳扎进肉里,皮不开肉不绽,一捆就是三天,不给吃不给喝,两个民兵轮流着抽他耳刮子,边抽边问:“还想不想兰花?”
“想!”
又抽一个。
“想不想了?”
“想!”破烂儿回答得更坚定。
“啪!”抽得更响,接着是一枪把子。
几天后,破烂儿被放出来,兰花急不可待,两人又偷偷在一起,一个搂着一个,哭。哭够了,兰花狠下心子说:“跑吧,带我跑吧!”
就跑!刚跑到河阳城,追的人就到了几条路口都给堵上,再想跑,除非长翅膀。
他们躲进一间破房,收破烂时破烂儿常在这歇脚,两个人又抱着哭,天黑下来,暗淡的月光下,两个夺命的鸳鸯拥抱着,呜呜咽咽,哭出一串子对命运的愤懑。
弯月如钩,钩住两个人的心,现实的不平,未来的渺茫,齐齐地朝他们压来。这时候,破烂儿才觉出自己的弱小,望着天上细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没有爱情的,除非它变成月亮,或者太阳。
“回去!”破烂儿抹干眼泪,忽然说。
兰花不回去,她铁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见不到破烂儿。
“回去!”破烂儿口气硬硬的,像吐出个刀子。
兰花见破烂儿两眼发凶,一脸煞气,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来,不要!”
“我不会动你老子的,不会!”破烂儿的话从牙缝里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没办法了。”
兰花边抽咽边缓缓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点点显出来,借着月光,破烂儿看到那白在抖,在颤。那是怎样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叶上的露珠,那么晶莹,那么剔透,美得令人心惊!文人却又那么烈,如油灯上的火苗,扑扑的,分明要把破烂儿点燃。兰花的手指解到裤腰上,眼看着女儿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来了,破烂儿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迟了,破房子外边,书记领着两个民兵,恶狼一样嗥叫着冲了进来。
“我日你十八辈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烂,老子把你丢进油锅,老子挖掉你的祖坟,老子骟掉你驴日!”
兰花一动不动,手还停在裤腰上,她的眼里是恨,是绝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刚烈。
大叫驴书记疯了,他让兰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疯了,一脚踹过来,照准破烂儿的要命处,如果不是破烂儿躲得快,破烂儿那天就废了。
一顿毒打后,破烂儿被弄到大队后面一个屋子里,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还有一根更细的麻绳。
等他放出来后,兰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给河阳城一个工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至今还纷纷扬扬飘在破烂儿的记忆里。
破烂儿记得,那场大雪里他做过一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推着丁零哐啷的破自行车,走在河阳城狭窄悠长的巷子里,干着嗓子喊:“收破烂哎,破铜烂铁旧鞋底——收破烂哎,骨头废纸脏东西——”白家大婶开了门,丢出来一纸箱子。又叫几声,门口有根电线杆的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生生的女子,有点难为情地抱出来两双破皮鞋,一口烂铁锅,一个电筒子,几个空酒瓶,皮鞋一双卷成个牛皮卷,帮跟底脱成两张皮,他拿手里折了折,一股子污浊味扑进鼻子。另一双不太破,只是底跟帮脱了线,鞋头子上一道口,就想这双补补还能穿。他收好东西,谈价钱,女子不会说价:“你看着给吧,不给也成。”他给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
巷子里的风很厉,吼吼地叫,几只鹰旋在天空,谁家的收音机正在唱秦腔,《铡美案》,破烂儿一听就听出来了。风打在脖子里,嗖嗖地疼,天太冷,风灌得他直打哆嗦,脚有些木,脚后跟那道冻裂的血口子一迈步就生出钻心的疼。
后来又梦见被两个民兵捆了绳子,押到大队院里,连长苏万财叼着经济烟,打他一个嘴巴,骂:“你狗|‘文‘|日吃了豹|‘人‘|子胆,敢打|‘书‘|兰花的|‘屋‘|主意,说,你摸兰花没?”“没摸。”他照实答。“没摸个头!白晃晃的奶子细嫩的肉,你能不摸?”民兵二蛋接过话,朝他尻子上踢了一脚,他见二蛋手里拿个铁钳子,朝自个移来。他怕了,颤颤地说:“摸了。”
“哈哈,老子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还真给摸了。老实交代,摸上去啥滋味?”苏万财一脸淫笑,脸凑他跟前。
他不知道该咋交代,垂下头,使劲想兰花脱了衣服的样,可咋想也想不起来。二蛋没耐性了,猛一下夹住他的手指头,他妈妈老子地喊。苏万财顺手捡起一团烂棉花,一股子腥气熏得他呵不出气,他脸涨得红红的,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苏万财猛就把棉花塞他嘴里,扇他一耳光道:“交不交代,不交代老子把你东西给剪了!”
破烂儿狠上心,心里使劲骂:“二蛋,操你妈,苏万财,你不得好死!”
他骂的很过瘾,很解气。
后来他就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就觉后脑勺下面绵绵的,暖得跟枕在娘肚子上一样,身上居然还盖着被子,身子底下一股子热,像睡在大书房炕上似的。
他努力地辨别着,辨不清自个到底在哪,耳朵里响起匀细的鼾声,两股细气儿扑扑吹在脸上,温热、潮湿、痒痒儿的,伸手一摸,竟摸见身边是个女人,一骨碌翻起来,跳到炕下,心嗵嗵直跳。
“哧”一声,火柴划着了,点了灯,眼前一片晕白,等反应过来,猛见炕上躺着的是麻大姑。
“你总算活过来了。”
麻大姑掀开被窝,露出半裸着的身子,一对跳兔子似的奶头,晃来晃去耀在破烂儿眼前。她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上鞋,说:“知道不,你都昏迷几天了。”
“我咋在你家?”半晌后破烂儿问,心还惶惶的。
麻大姑给破烂儿倒碗热开水,说:“前儿晌午我路过你家,想起你被民兵抬回去,几天了不见人影,进去一瞅,你冻成个冰蛋蛋,吓坏了,叫栓子背你看医生,你猜咋着,他跟苏万财一溜秋儿钻了。没法子,我就把你给背来了,你都昏了几天,下雪那天背过来的,今儿个雪都化开了,整整四天,你命大呀,总算活了过来。”
麻大姑边说边往锅里下面片子,咕咚咕咚滚,白白的面片在滚头上跳来跳去,发出馋人的光。水汽腾起来,掩住了麻大姑大半个身子。屋里是一股香喷喷的热气。
饭熟后,破烂儿一气吃下三大碗。
麻大姑跨在炕沿上,破烂儿说了一堆感激的话,吃完就要回去,麻大姑拦住他,嗔骂道:“不要命了你,你那屋里一个冬天不生火,冻得跟地窖一样,又没个热炕,你还想再死一回呀。”
“那……我总不能再睡你屋里。”破烂儿吞吐道,一脸的愁和尴尬。院子里风吼吼直叫,把人的心扯得一紧一紧。
“我屋咋了?嫌冷还是嫌脏,你的羞脸重还是命重?”
破烂儿还在犹豫,毕竟这是小寡妇的家,说不定庄子里早有了闲话,可一想自个的冰窖,这屋的暖和就像暗中扯他的手,脚步迟疑着,终究还是没迈出去。
麻大姑不再吭声,专心煎中药。药味弥漫开来,漫在两个人的心上。
这夜,两个人谁也没再睡觉,炉火烧得旺旺的,两个人围住炉火,说话说到了天亮。
25
破烂儿再要进城时,大姑多了句话,有时间到猪站去转转。
那年月,农民让养猪,却不让私下卖猪,收猪归猪站管。大姑男人原在猪站当屠夫,操得一手好刀,可他贪酒,喝上二两就不知姓啥,大姑说他不听,终于喝出事来。他给站长送了一副猪下水,两个人拉开阵势喝,站长性奸,不到一瓶就灌翻了二愣子。他头昏脑涨往家走,半道上让拖拉机给辗了。
猪站在河阳城北门外,不大,空落落两个院子,几间房,空地里摆几口大黑锅,烫猪用的。锅边上支几块木板,血污一片。破烂儿转悠来转悠去,几个人正围在门板前,操刀的操刀,涮肠的涮肠。院子里满是猪粪和血腥混杂的味道,站长悠闲地吧嗒着“黄金叶”烟,居高临下地瞅着前来交猪的农民。农民们来自四乡,一人一头猪,猪脖子里套个木夹板,绳头攥在主人手里。
不到一个星期,破烂儿看出门道来了。
河阳城就这一个猪站,可四乡八邻的猪多,农民卖猪是由着性子的,忽一天猪多,忽一天猪少,猪站统共五个人,猪多时忙死也收不过来,卖不掉的猪只能赶回去。第二天,破烂儿依照大姑的吩咐,买了两瓶粮白酒,两盒黄金叶,敲开站长的门,喧了几句,走了。隔了几天又来,还是两瓶粮白酒,两盒黄金叶,多了大姑纳的一双布鞋。日子久了,两个人熟了,站长觉得破烂儿不错,就说,想学屠户就来,让你白学。
破烂儿白学了一个月,隔三间五送站长一些“礼”,站长有时喝醉了,破烂儿把他背回去,站长家煤块用尽了,破烂儿抽空给他拉下一院子。站长很是高兴,说:“明儿个起,一天给你五毛,工资,我说了算。”
又过了一月,破烂儿领了工资,十五块,一分没动送给了站长老婆。站长眯着眼说:“你图啥哩,直说。”
破烂儿笑笑,不急,喝酒,喝高兴说,喝不高兴不说。
再后来,猪站前面院里,多出个代收站。当天卖不掉的猪,赶回去累赘,就赶到破烂儿这院,过秤后一律付现钱,卖猪的农民很高兴。
一年后,破烂儿不单是坐院里收,还悄悄到各村各队收,套个驴车,天黑出门,天亮回来。这期间,破烂儿一有空就来大姑屋里坐上一阵,隔阵子不来,心就空落。大姑早已不拿他当外人,衣裳脏了给他洗,夜里就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他缝补。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纳上一双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压了好几年的条绒,做一双新鞋。慢慢,庄子里就风言风语,众人嘴里喷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烂儿只当没听见,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说去。
正收到好处,破烂儿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猪的东西贱卖掉,回来了。
天已擦黑,破烂儿没心思做饭。城里一个人懒散日子过惯了,想认认真真做顿饭吃,难,手懒了,心也懒了,躺炕上干瞪着屋顶望半天,就望出愁肠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破破烂烂地过日子,这日子,哪像个日子呀。恓惶了一阵,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顶啥用,一步一步来,我就不信!
庄子里墨黑一片,坑坑洼洼的巷道几次险些将他绊倒。西北风呼呼地响过,卷起几声狗叫,叫得他心慌。谁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崽子般哌喊。穿过麦场,绕过干涝池,往右一拐,洼地里隐隐约约的旧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庄门关着,他想喊门,又怕叫人听见,就抓住门环拍打了几下。立刻,院里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缝里传出细软地问:“谁呀?”
门闩轻轻抽开,门轴吱呀一声。
“咋才过来?”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责怪。
破烂儿心里一热。
进了屋,猛望见案板上摆着一把一把的手擀长面,锅在炉子上空滚,炉边扣着几个菜盘子,蒜窝子香喷喷地喷出油泼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头,这么香。”破烂儿明白人装糊涂,拿话掩饰住心头的窃喜。
“看见了还问,我说你咋也学城里人,油腔滑调的。”大姑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见破烂儿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