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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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助教却辗转反侧睡不着——已是1934年11月14号零点,再过24小时,就能印证半年前教授的预言是对是错。助教对此很有兴趣。他心头很矛盾,既巴望教授猜对,又巴望教授猜错,连他自己都掂量不出哪一种巴望占上风,好像是,一半对一半……
第二天,上班时间,卢作孚准时进了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第一件事,是翻阅财务送来的近期公司船舶货运利润报表。然后他取出近六个月来的货运报表,倒着看上去,一直看到5月15日零点后那一个月。看完,不必动笔,他心头早已算出个总数,他轻轻舒一口气。
李果果轻敲一下门后,进了办公室,说:“小卢先生,有人求见。”
“汤怀之?”卢作孚看罢货运报表,又取过客运利润报表,正埋头表中,逐月逐月心算……
“小卢先生神了。”李果果正想问卢作孚怎么猜到求见之人是汤怀之,听得总经理从报表堆中发一句话,“就说我到民生机器厂催万流轮改造进度去了。”
李果果刚出门,又被叫回,卢作孚道:“从今日起,凡来自四大公司方面求见的人,一律替我找一借口,婉谢了他。要是太古的人再来,还说万流轮!”
“好嘞!”李果果晃着大脑袋笑呵呵地去了,他巴不得能戳到英国佬的痛处。
这一天白天,英国大班派了三起人求见卢作孚。入夜,直到零点,日清与捷江的人也多次求见。
“他怎么算到的,这一天英美日列强四大公司总会有人来求见?”李果果在民生公司底层秘书办公室中与文静对坐,用手指戳着楼上总经理办公室天花板方向,说,“小卢先生神了!”
“老师神了!”1934年11月15号零点挨过,不见任何动静,回到水巷子,田仲用同样的话赞叹升旗,“大打关果然在原定终止日期到来后,自动结束。”
“无疾而终。”升旗顾自品着手中一杯茶,随意应了一句。
“大打关进行得好好的,为什么卢作孚要中止了它?”
“大打关期间,货运价格较恶性竞争时提高,他缓过一口气来。再对长江全线客运业务作一番估计,他民生单凭客运利润一项,便可维持简单开支。就算中止大打关,长江上货运依旧回到当初状态,虽然薄利,但仍可自给自足而略有结余,就算四强再挑起下一轮恶性竞争,他民生仍有几分胜算。”教授伸指一弹桌面上助教版的民生公司六个月来逐月的货运利润估算表,“卢作孚他已算清了!”
“可是早在六个月前,5月15日零点,老师就说11月15日零点一到,卢作孚肯定会断然中止大打关!”
“因为5月15日零点,卢作孚心底便算定结局。”
“那是卢作孚的算定,学生的问题是,老师是怎么会与卢作孚同步,算定他心头的算定!”
“算定他的那点儿方法,不是半年前就全教你了么?”
“性格使然!”
“性格使其人必然!”
“学生还是觉得有点儿玄。”
“既然田中君如此执著不耻下问,升旗也只好诲人不倦了,就陪你重温一下中国的这一门千古绝学——帝王学吧。”升旗作无可奈何状,抬起头来。其实,他很情愿有人愿听他道出平生所学,身怀绝学绝技的人,大都难免这一点,总想有机会让绝学绝技得逞,也更想得逞后向人一吐为快。升旗啜干茶母子,“再往下说,这重庆沱茶就嫌淡了,拿酒来。”
“老师要三河寡妇清的清酒,学生一时可买不来。”
“前日你溯江而上调查民生货运客运现状,带回的那两坛江津白干就好。那一夜,我与你说到何处打住?”
“老师说到——忍,断,霸!”
说话间,田仲开了坛子,正要取杯,升旗抱起坛子就喝,同时开讲:“好,今夜升旗便再为你说这三字。即从霸字开篇——辅佐齐公子小白成为‘春秋第一霸’齐桓公的‘春秋第一相’管仲,对霸主的第一个品格要求便是这一个当机立断之‘断’字。某日,齐桓公问管仲,寡人贪畋猎,好酒色,与宫中我的表姐表妹们皆有染,这够得上一个霸主的品格么?管仲不假思索答道:‘人君唯优与不敏则不可!’优者,优柔寡断也。意思很明白,酒色畋猎,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身为国君,若要图那一个霸字,唯有两条品质你绝不可半点含糊,其中最要紧的第一条就是绝不可优柔寡断。还想听我给你讲春秋第一霸性格中的能忍与敢断么?当得知齐襄公死,齐国国内无君,管仲与鲍叔牙各为其主,分别护送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先回国抢当君主时,管仲一箭将小白带钩射断,小白当下假装倒下而死!仅仅是束腰一条带钩之断,转眼间小白便当众上演了一幕性命已被断送的假戏。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连管仲那双慧眼都被他瞒过了。正是要紧处这一能谋善断、当机立断,一举葬送了管仲效忠的公子纠的政治生涯,管仲误以为公子小白已倒毙于自己那一箭之下,接下来,护送公子纠回齐国的行程自然放缓了。这便一举成就了小白抢先六天先赶回齐国当上君主。公子小白是优柔寡断、反应不敏之人么?偏偏又是他,当上齐桓公,听从鲍叔牙之谏,以难忍能忍之德,忍下一箭之仇,以德报怨,拔擢管仲为齐相,这才成就了齐国的霸业。”
“好一个春秋第一霸,当真是亘古一人!”田仲听得一声赞叹。
“亘古一人?你我眼前现有一人,他性格中的能忍敢断反应敏捷,不让桓公!”
“卢作孚?老师说回到这人了!”
“你以为我喝了你一坛江津老白干,没事了陪你说中国掌故消遣?”
“卢作孚能忍敢断不让桓公,这跟他中断大打关有何关系?”
“关系大啦!这忍、断二性,他哪儿来的?后天历练的么?”
“多半是吧。”
“多半是。另一小半哪儿来的?”升旗酒兴上来,说出话来咄咄逼人,“那么多人都在后天历练,怎么不见历练出如此了得的忍断二性?”
“老师是说,天生的?”
“至少一半对一半!”升旗道,“小白如此,嬴政如此,刘邦如此,世民如此,古往今来成就霸业者,无一不如此。”
“这一回,是老师自己说开去的,您不是在说卢作孚么?”
“这叫引经据典以证今。升旗要向田中君证明的就是卢作孚!”
“老师将他与前面这几位横向作比?”
“怎么啦?虽无过之,却绝无不及。便是这与齐桓始皇高祖太宗一般的由先天所生,后天历练而成就于一身的凡夫罕有的忍、断二性,鼓荡起他胸中那一股万人难敌的霸气!正是这一股万人难敌的霸气,催逼着他,必成就天下无双的霸业。”
“他,不过是卢麻布家一个儿子。”
“大泽乡,揭竿而起那一位,说什么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搏浪沙,旁观而议那一位,说什么了?”
“彼可取而代之。”
“这不就对了么?古往今来,能成霸业,便是霸主,何问出身?”升旗冷笑,“倒是自称‘彼可取而代之’,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人,什么都未做成。成大事者,一定不会光在嘴上叫嚣。”
“老师的意思,卢作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代霸主?像前头的齐桓始皇高祖太宗……”
升旗正捧着酒坛子倒灌,一口酒喷了满屋,愣愣地望着田仲,许久,才喘过一口气来,前仰后合,笑得差点砸了酒坛:“对牛弹琴,对牛弹琴,简直是对牛弹琴!我说了这半天,你听到哪儿去了!我拿卢作孚与前头的霸主相比,比的是天生胸中那一腔霸气。你却!罢罢罢,也怪我升旗多话,没找准对象。”升旗欲罢不能,又说,“这人跟人不同,花分几样红,千古无同局!虽同是一腔霸气,化而成形,形而成事,事成而称霸,却又天壤不同。霸气之与其人其事,便如引擎之与其船其行,原动力而已。至于人成何事,船行何方,全因一朝一代一国一方之天时地利人和而定。霸气在胸者,可为一国一方霸,可为一行一业之霸,又何必斤斤于王座龙椅?还说卢作孚,胸中虽一腔霸气,于权柄官位却等闲视之。十九岁时,夔关监督送到名下,不为所动。三十出头,航管处长任期半年,将吉野羞辱一场便挂印而去。足见他之所霸,非官非帝。但这绝不妨碍他要做这一个国家这一条大江、这一个行业的霸主。”
“原来霸主不一定是帝王。”田仲长了见识。
“帝王学也不必只论帝王。织田信长称霸天下,丰臣秀吉蛰伏其幕府帐下,德川公崛起三河图霸,当其时,箱根君在日本国新兴工商大都会成为工商界领军人物,论胸中那一腔霸气,谁让谁呢?远在天边不说,且说近在眼前,上回你我去北碚考察卢作孚的职工岸上培训,吃那一席豆花宴,那个厨房里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大师傅,不是同样透露出他那一行中王者之气?与卢作孚比,霸气同,小大之辨耳!”升旗抑制住心中一股慷慨激昂之气,放缓语气,“人活一口气。或活一团和气,或活一口阳刚之气,或活忍气吞声之气,或活苟延残喘之气,如卢作孚者,活一口霸气,活完这口气,各人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所以,卢作孚必带着这一口霸气,完成这一江霸业,什么时候这条江上风平浪静,百舸归海,他也就哪里来哪里去。所以区区大打关六个月的平静,不过是他为自己霸业诓来的韬光养晦的半年时机。其实,大打关协议签订之夜,1934年5月15日零点,便早已将1934年11月15日零点后他必中止大打关一事向四大公司头脑当众宣布。”
“哦,学生怎么没听说?”
“你听说了!”升旗盯着田仲道,“我还是在你这儿听说的——卢作孚举杯祝酒时,捷江公司经理霍蒂说:利益均沾。卢作孚问出一句:扬子江上,美国捷江现有轮船几个?”
“有这话。事后吉野亲口告诉我的。”
“卢作孚这是在问鼎中原!在场者,四大公司,三大角色。吉野船长曾遭云阳丸之辱。英国大班新蒙万流轮之辱。就剩下这捷江经理,卢作孚这一招,叫敲山震虎,你以为他还怕打草惊蛇。他那心头,捷江那几条船的名字都怕是起好了,一个个全都得改了姓,跟着他的民生公司姓‘民’。”
“果真是半年前,他就公布了结局!”
“岂止半年前,还可以追溯到多年前。”升旗稍停,听着远处隐隐约约夜航船行声,“那天,你我在江边,见他从民字轮上送客人上岸,他手头那一盏灯笼,在两江上划出个什么字?”
“‘一’字。”
“看在田中眼里,是个‘一’字,看在升旗眼里,却是一统川江的一!手头那一盏灯笼,有意无意中,将他心底的那一股霸气泄露无遗。先天后天那一股霸气,决定了他今生必以一统川江,独占长江而称船王为其思维定式,行为定式,并在自觉不自觉、有意无意中主宰其言行。令他一统川江长江之霸业一日不得逞便不得安生,所谓大打关,对他来说,不过是六个月为期的韬晦隐忍休养生息。”
“老师说得来河翻水涨,学生听得来一头雾水。”
“田中君不服?”
“也就剩下一张嘴不服了。一连串的事全被老师料个正着!”田仲嬉皮笑脸,“要不,老师您索性把卢作孚接下来这半年会做个啥,像半年前预料今日那样,一并预料了吧?”
“接下来半年卢作孚会向哪一方行棋,在我升旗心目中,早就不存一点悬念!”
“学生请老师说具体点儿。就如半年前说他肯定不会延续大打关。”
“老师若把答案说尽,还要学生来做什么?不过老师倒是可以提示学生一句——棋从断处生。”
“老师是说,大打关既被他悍然打断,他肯定会从这断处,生出下番棋来?”
“多动动脑筋吧,田中君。”升旗老到地一笑,喝干了第二坛酒,结束了这一夜的话题。
其实,升旗耍了个滑头。他料定了卢作孚断棋后会向哪一方行棋,却料不定到底会落子何处。因为他早就对卢作孚的行为方式了然于胸——这个对手,从来不按常规下棋。
等到卢作孚出手后,升旗颇庆幸这一夜,自己没借着酒劲把话说尽。半年后,升旗一叹:“卢作孚接下来这一着,当真是匪夷所思,岂是我升旗所能逆料?”
数月后,万县太白崖下一间草庐中,周成取下土墙上挂着的孟子玉加黑框、悬白纱的照片。走出门外,站在院中那块巨石当中,仰天望去,是夜无星。这巨石正是八年前孟子玉被英国炮舰击中倒毙之处。先生殉难后,周成便在此结庐而居,暗自立誓,不报此仇,不出此庐。直到这一天白天,获悉从重庆民生公司方面传来的那一则消息……
周成燃起三炷香,供在孟子玉照片框之上,捧着框,出了院。无意中由太白崖居高临下一望,他一愣。这座山城各条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