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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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共同生存。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些河道给四十万英亩田土带来了生命之源的水和保持土壤肥沃的养分。平均每英亩的产量超过了九千蒲式耳……从飞机上或从嘉陵江的船上,人们可以看到一条小的窄轨铁路,四川第一条铁路——我们北碚煤矿的北川铁路弯弯曲曲地在山间穿行……更多的铁矿藏已在长江上游的南岸发现,这就提供了建设另一个重要的钢铁工业中心的可能性。”
李人凑到卢作孚耳边:“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事业中,你最偏爱——北碚。”
卢作孚默认,望着身边的父老乡亲,真情涌动:“任何开发计划,只有使生民的日子得到改善,才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民生。今日之前,我们四川的人民、北碚的乡亲,属于一个非常保守的农民社会。但是接受新的思想时,我们却远不是保守的……我们正在建设这一处处乡村,可以期待,我们北碚、我们四川人民一定能为自己国家的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来证明他们自己是配得上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惊人恩赐的。”
飞机远去,人群散去,谈笑风生,议论热烈。忽见运动场口,两个力夫,抬着一架滑竿,满身大汗,显是远道而来,与人流反向,挤进场来,从坐滑竿那人罗圈般的体形,卢作孚认出是谁,咕哝道:“罗圈圈?”
罗圈圈的外孙已挤到卢作孚身边,扯着他衣角说:“卢先生,下回子飞机过北碚,你再喊他刹一脚,我外公说,他还没看到。”
“去跟外公说,下回子,卢作孚叫飞机开到合川刹一脚!”
罗圈圈外孙说:“外公说,下回子给我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全都看傻!”
“你自己呢?”李人见卢作孚脸色突然间严肃起来。
“我……”罗圈圈的外孙脸一红。
“问你话!你外公说给你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看傻——你的看法呢!”李人听卢作孚的口气,像是拷问疑犯。
“我当然巴心不得喽!”罗圈圈的外孙没注意到卢作孚的口气与脸色的陡变,笑嘻嘻道。
“好一个巴心不得!”望着罗圈圈与他外孙远去的背影,好大半天,卢作孚才缓过气来,却对李人说起另一件事:“十年前,我去当时全国有名的模范县南通拜会状元实业家张謇,‘你老人家经营的事业好呀!’我问。‘难呵!’他答。‘为什么?’我又问。‘人才缺乏,人都没有旧道德,人都有我见。’他又答。我当时对状元老人家笑笑,就告辞了。人兄,整整十年后的今天,作孚想起这番问答,依旧耿耿于怀。”
“哦?”
“我的意见则与状元不同!在我看来,中国人都没有我见。”卢作孚义愤填膺,“你看刚才这罗圈圈,十几年前他嫁女,便叫全合川人数过他的箱子。今天又赶来为外孙迎亲预约飞机!中国人怎么专爱活给别人看?这算是有我见么?外公如此,也由得他了!可怕的是,外孙又如此,似这般外公外孙祖祖辈辈传下去,中国人到哪朝哪代才有——我见!”
“五四那年,也不见卢作孚悲情如此!”人一叹。他又在卢作孚脸上看到当年那个热血青年,看到了当年的《川报》主笔。
“五四时是直面旧习坑害我国人而悲愤!现在,是面对国人死抱旧习不放而悲哀!”
李人刚才看到向北碚民众热情奔放充满自信地“讲解飞机”的是一个卢作孚,转眼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卢作孚。两个卢作孚都是真实的,天赋的作家当然知道:如果把两个卢作孚正反合为一体,那么,关于卢作孚的所有悬念——他为何要在川南、省城办教育?为何要办民生公司?为何要出任峡防局局长?为何要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建设北碚乡村?为何要搞国民集团生活实验?为何要一统川江?——全都找到了答案。
“现在我搞懂了——作孚你为啥非要叫飞机在天上刹一脚了。可我还是搞不懂——怎么你叫它刹一脚,它就干?”
“我只跟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打的?”
“我只跟航空公司老板说了一句话。”
“作孚一句什么话,就能叫这个世界上把固定航班时间看得最要紧的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李人心头困惑,“给他们补贴燃料费?”
“我哪儿有那个钱?”
“人家航空公司也要算成本,怎么肯就为你卢作孚一句话多花费?”
“那得看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那么管钱?别再卖关子了!”
“——贵公司想不想多几个人赶飞机?想的话,先多叫几个人看看飞机!”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商人!”李人心中一叹,卢作孚啊,难怪你在商战中,总能双赢。兵书曰:知己知彼。商谚说:在商言商。知己知彼者,为的是百战不殆。在商言商者,言的是一个利字。在商而能知己知彼,图的是每一轮商战都能胜利。商战胜利,即为赢利。若以此而论,自己的这位朋友,确实是一个商圈高手。可是,这位朋友却总能双赢。双赢者,商战双方皆得赢利。这就需要不仅商言商,不仅知己知彼,还需要在知道己方与彼方各自利益所在后,找到一条能沟通双方利益的捷径。这谈何容易!商圈有限,一个利字,就像摆在桌子当中的一碗米饭,你吃了,我就没得吃。我吃多了,你就只能少吃。我消你长,发展到你死我活,这才有了所谓生死搏杀与战场等无差别的严酷商战。可是,自己的这位朋友,偏偏能在本质就是夺利的商战中,在几乎可以形容为“敌我双方”的商战双方之间,搭起一座快捷可行的桥梁,让冷眼相向、森严对峙的双方同时跨过一道深壑,到达各自要去的彼岸。这样的“商人”,实在罕见。眼前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可是,就这一桩请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的小事,就从卢作孚这一句话中,李人以作家独具的眼力,看出了卢作孚在川江上的一仗接一仗的商战中为何总能双赢。李人脱口而出:“双赢?”
“双赢?对了,我赌赢了!”卢作孚不失天真憨朴,四面寻找,叫道:“李果果!”
“汪!汪!”突然他身后响起狗叫声。
卢作孚回头一看,李果果正拿起他刚用过的传声筒冲着满场人群学狗叫。有人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李果果。文静冲着李果果刮脸皮。
“果果,别出洋相了!”
李果果来到卢作孚身边,夸张地说:“男子汉大大夫,赢得起,输得起!”
“果果啊,叫几声了?”
“两声。”李果果说着,举起传声筒,还要再叫。
卢作孚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这一叫留着吧。万一哪天,强盗打进我家乡,管你学狗还是做人,你再把这一声大叫出来,说不定还能叫醒几个家乡人!”
这天之后,北碚民众对飞机产生浓厚兴趣,后来还兴建北碚滑翔站。到了抗战的时候,1944年6月22日,美国副总统华莱士专程访问北碚,登红楼用餐,观看了北碚滑翔站的滑翔机飞行表演。这座小城的老人,到了下一个千年,被问起这事时,仍津津乐道。
这天夜里,卢作孚邀李人留在北碚住下。
晚饭后,二人散步。
街边一处舞台川剧锣鼓响起……一个老生登台,卢作孚身影出现在舞台上“出将”“入相”的一侧门中,目光透过台上老生背影,搜寻着台下观众中,想找到自己的亲人。
老生像模像样地到戏台正中,按戏剧程式,正冠,捋髯,亮相,唱道:“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我都还没满六十!”只见台下观众中,一位老太太站起身,指着老生朗声笑道:“他倒赶在我前头,先有八十八了!”
“妈!”卢作孚低叫道。
老太太正是卢作孚的母亲。
卢作孚挨个数着台下家人,介绍给李人:“妈妈、淑仪、晚春、清秋、明达、毛弟……怎么不见明贤!”
台上,老生听得台下笑声一片,一紧张,捋髯时用力过猛,将白胡子套带掉在地,拾起时偶一回头看幕后。
卢作孚叫道:“明贤,原来你在台上!”
明贤连连对爸爸摆手:“爸爸,叫不得,正演戏呢!”
明贤戴上胡子套,重新回头,再从刚才那一段念起:“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李人这才扭头看清台侧戏牌子上写着:北碚兼善中学学生剧团献演《打渔杀家》。
第二天下了雨,晚晴,嘉陵江边挂起一道七彩的是虹,横跨小三峡两岸。
卢家案头上,并排铺开三张白纸,两边两张,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手,握彩笔,这个画下一座小桥,颜色涂抹得比江上那道虹更艳。那个画下一个凉亭。居中一张白纸,父亲的手,握彩笔,画下一栋房子。
屋外空地,开辟成菜园。卢作孚的女儿们将刚摘下的新鲜菜放在毛弟捧着的竹筲箕中。毛弟看着筲箕中的瓜菜堆得像一座小山堵在自己眼前,乐得直笑。向厨房去。
卢母与蒙淑仪正在做饭,锅碗勺盆交响曲,生趣盎然。婆媳俩望着窗前三个男子汉,有一句无一句地笑说着。
卢母说:“你儿子在画房子。”
蒙淑仪将菜倒下锅,提着锅铲凑上前看一眼,回来,继续炒菜,说:“你儿子也在画房子。”
卢母说:“怕不是给我们自己屋修的房子。”
蒙淑仪说:“起码占几百亩地!”
卢母说:“少说也得花几千几万银子!”
蒙淑仪说:“你儿子心子起得大。”
卢母说:“你儿子心子起得也不小。”
窗前,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上,卢作孚与两个儿子画的都是生活小区的彩图,虽有老到与稚拙之分,但全都画得认真。卢作孚左顾右盼,看看两个儿子的画,取其所长,激发灵感,在自己的彩图上又浓墨重彩添上一笔。
卢母对蒙淑仪说:“瞧,你儿子多得意!”
蒙淑仪对婆婆说:“瞧,你儿子更得意!”
卢作孚不无得意地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要当卢作孚的儿子,还真得努把力!”
婆媳二人端来饭菜、摆上碗筷,卢作孚与两个儿子同时对她俩亲热地叫道:“妈!”
“你啊,在你妈面前,跟明贤明达在他们妈妈面前一个样,永远是个孩子。”蒙淑仪趁婆婆转身,咬着卢作孚耳朵说道。卢作孚心头一阵熨帖,暖意升腾,暂时忘掉了即将面对的冷酷局面——是啊,这桌上放着的刚和儿子一同画下的彩图,明天摆到公司股东大会的会议桌上,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冷脸孔?
第二天,1933年3月2日,召开民生公司朝会时,卢作孚就把刚画成的彩图半卷着放在面前桌面上,讲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举两桩事体,说明这一个道理。第一桩:公司在下游的轮船经常被扣打兵差,我们给国民政府,甚至给蒋介石去电,得到解决。第二桩,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许多人都以为收不到了,经过公司多次‘扭倒闹’,结果现在已经收到了大半——五万。”
程股东:“全靠卢经理找当兵的‘扭倒闹’!”
李股东点头。卢作孚欣慰一笑,双手一抻,“哗”地打开自己面前半卷的彩图,众股东定睛看清了,是“民生公司职工宿舍设计彩图”,其中显然采纳了两个儿子的构想,有小桥,还有凉亭。
“这样的宿舍,重庆城、省城也没见过哪家公司给自己的职工盖过!”连见多识广的顾东盛都叫出了声。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的事业要想弄好,责任全在职工身上。动力也全在职工身上。为此,我提出:公司用所收得的上一年兵差费,为民生公司职工建民生新村宿舍。”
程股东、李股东苦口婆心地离座上前劝说卢作孚:“给工人建房子,又不是建豪宅造别墅……”
卢作孚见股东们阻力太大,却不争辩,只悄悄将面前的彩图重新卷上,他在等待重新当众打开此图的机缘……
六天后,卢作孚来到太古公司会议室。
宽大的谈判桌上,摆着一式两份合同。墨水瓶中,插着英式鹅毛笔。另有中国毛笔与砚盘。一看便是主人郑重布置的。
爱德华大班不说话,却向桌子对面正中端坐的卢作孚伸出5个手指。
翻译说:“爱德华大班说,他拗了一年,拗的就是这个价。”
卢作孚一笑,点头。
爱德华大班将中英文对照的万流轮合同推到卢作孚桌前,从墨水瓶中抽出鹅毛笔,礼貌地递给卢作孚,笑望着。
卢作孚平静地接过笔,却不看爱德华大班,摇着头告诉英方翻译:“卢作孚的名字好签,但这合同上的数字却不能让卢作孚满意。”
爱德华说:“NO,太古公司在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上,不接受讨价还价。”
话虽这么说,大班心头却揣摩着——桌子对面这位谈判对手的底牌,到底是多少?你既然对我的五根手指报出的价点过头,却为何又摇头?
这天,大班是头一回跟卢作孚在商场上正式交手。不过,对这位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