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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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魁先望着蒙淑仪:“你和我,两个人,你一针针一线线绣鸟儿花儿装点这世界,我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做实验办实事。”
蒙淑仪颖悟地点头,“可是,我……怕。”
“淑仪怕啥?”
“怕这个魔头,冲你冷笑。”
卢魁先一笑:“他是带一师兵马的四川军人,我不过一介布衣,本来一篙杆撑出十八里滩的两条船,可是如今,他喊出‘建设’两个字来,还真做了,我就非去不可!”
“你去哪儿,我不问,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人去。”
“依你?”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把我一抬花轿抬到你卢家时,你和我,两个人,当面说好的,你说——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卢魁先也动情地:“你说——这辈子,我陪他。”
“你答应带我去了?”
“就像几年前带一家三口到这省城。”
“这回是一家四口去泸州!”
卢魁先抱着儿子拾萝卜,又抱着拾起萝卜的儿子递给蒙淑仪,蒙淑仪正要连儿子带萝卜一块抱过,儿子又萝卜拿脱了手,蒙淑仪又与卢魁先一同抱着儿子,忙着去拾满地乱滚的萝卜,卢子英也加入了进来。院内一片闹忙。
卢魁先在泸县的家,在“皂角巷”。名副其实,一棵皂角树下,就挂着这路牌。
蒙淑仪在院中开荒地栽菜秧,卢子英在一旁做作业。蒙淑仪想叫四弟“做作业要专心”,没叫出声。她发现自己今天种菜都不专心。她挖一锄,抬一下头,眼睛老瞄着堂屋窗内,此时,丈夫正与那个“蛮干将军”隔着八仙桌对坐。听得蛮干将军高声说话:“他熊克武的四川省督军署委员你不干,省议会高薪秘书也不接,卢思先生,却为何愿到我小小泸州来当一个小小的教育科长?”
丈夫的声音却低得多:“我想做点实事。”
蛮干将军一笑:“这教育科长虽小,却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干得下来?”
窗内,丈夫应答着,声音依旧不高,蒙淑仪听不清,却听出蛮干将军笑得异样,再问丈夫:“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只见丈夫应了一句,虽听不清,但蒙淑仪能猜到丈夫说的是“我没有进过大学”。丈夫就小学四年学历,谁问他都这样作答。可是,今天丈夫面对的是什么人!这时,就听得那将军笑得更怪。蒙淑仪担心地悄声问卢子英:“四弟,什么叫冷笑?”
卢子英埋头作业,见问,顺手拿起肘边字典,查了一下,读出:“不热情,不温和,含有轻蔑、讥讽意味之笑。”
蒙淑仪一愣,担心地再望窗内,又见蛮干将军似此一笑。她再向丈夫望去,丈夫的脸看不清,听得他的声音还是比蛮干将军低得多,说话也没蛮干将军那么快。
蒙淑仪:“四弟,你听在耳朵里,蛮干将军这样笑,算不算冷笑?”
卢子英歪着耳朵听听,困惑地点头:“他爱冷笑不冷笑,关我们啥事?”
四弟说出话来,总这样直杠杠的,从不晓得个怕!蒙淑仪却更加担心,她扶了锄头,将锄把顶着下巴,歪着头从门框望进去,隔着立正姿势扶着匣子枪把子守卫门外的副官,她发现八仙桌上她先前送进去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更加担心,这张搬进堂屋后自己亲手安放得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晃荡成这样?再看时,蛮干将军在太师椅上仰靠着,坐得四平八稳,跷着二郎腿,全身连挨都没挨着八仙桌,一脸的得意,却不蛮横,反倒显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望着她的丈夫。那这桌面的抖,肯定来自桌下,蒙淑仪顺着桌腿望下去,丈夫的腿倒像是靠在桌腿旁,可是却怎么也望不见丈夫的腿到底抖没抖。丈夫平日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晃来荡去的打摆子似的抖腿,今天呢?若是丈夫的腿也没抖,这桌面上的盖碗茶就不该抖,若是丈夫的腿在抖,那可……
“啧!”杨森突然低叫一声,膝盖头被烫了,看时,才发现八仙桌上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呢子军裤,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那位卢思先生。杨森暗自好笑——刚进门,见这位卢思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伟岸修长器宇轩昂,杨森便心存担忧,别碰上个只会写万言书,做不成一桩事,连个大场面都没见过的酸秀才。交谈时,更不见他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杨森便想,索性不怒自威摆出一师之长的架势,你们读书人背地里爱骂我们带兵人为军阀,我便索性以军阀形象相见,当场压垮了你,让你自己“滚蛋”、“开车”,我这川南一方教育,再另请高明。从省城请来的这一位,也不过是本县梁师贤一流角色,杨森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想象着对面桌腿下颤抖如梁师贤的那一双腿,杨森半是自得,半是失望,笑望着窗外天空。
蒙淑仪怎么看那笑都是属于四弟刚解释的那种“冷笑”。丈夫虽然身处魔窟四川多年,但与这样闻名的魔头对桌而坐还是头一回,还要不断应对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万一真把丈夫吓着了?蒙淑仪连劝丈夫的回家的念头都有了。省城那边李幼椿的院子空着呢,续租就是了。刚拔了萝卜的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可以种点莴笋,何苦一头钻进魔窟伴这魔头?
蒙淑仪将锄把靠在短墙上,去灶房提了烧开着的一壶水,进了堂屋。却见丈夫坐得四平八稳,双腿根本没挨着桌腿。
今天这八仙桌到底为啥平白无故打摆子?蒙淑仪想不通,又不便弯腰去看桌下。她出身有教养的家庭,嫁了丈夫后更是受到诗书礼乐的熏陶。
二嫂一走,院里一下子冷清了。卢子英将手头捧着正在背诵的《出师表》放一边,一个人坐在皂角树下数皂角。卢子英皂角数到一百,懒得再数,便唤了一声:“蹦蹦!”
随二哥二嫂离开父母出门几年了,卢子英觉得,二哥就像爸爸那么严厉,二嫂却像妈妈,更像个温和可亲的姐姐。在这家中,二哥二嫂不在身边时,卢子英还有个可以说话的小伙伴,就是小狗“蹦蹦”。
蒙淑仪正琢磨着堂屋这八仙桌为啥老“打摆子”,突然,桌子猛地向上一蹦,紧接着,旧桌下蹦出一条小狗,从蒙淑仪脚边蹿过,冲出门去,在家中,就四弟能唤得动这小家伙。蹦蹦一走,蒙淑仪再看桌面,不抖不晃了,蒙淑仪抿嘴一笑,原来先前闹得八仙桌打摆子的是它——它钻在桌下,独自在桌腿上磨皮擦痒。
茶也续过了,丈夫也一切如常,本来蒙淑仪该提壶出门了,可是她脚下却迈不动。笑过之后,一双眼睛悠悠地瞄上了丈夫。蒙淑仪一进屋,听得清蛮干将军步步紧逼一句盯一句发问,听得清丈夫不紧不慢一句接一句应答。可是,他们说的啥,蒙淑仪却一句都没往心头去。闺中,蒙淑仪没见过几个男人。既嫁,蒙淑仪追随丈夫,从合川进省城,没少见过有头有脸有个性有风度有本事的男人,见得越多,蒙淑仪的一双眼睛,越是离不开自家的男人。初嫁时,还只是二八少女混沌恍惚中感觉这个男人“人好”,自己也就“只要人好”。今日再看,自家男人与这么个孔武剽悍的蛮干将军对话,非但见不出一丝一毫惧恻卑微,反而于不威不怒间,显见得十分男人!真男人自带一股子气息,即便不发力,也能逼人,再三逼人!自家男人此时平常应对着,竟逼得对座的佩剑将军不得不挖空心思一句接一句想出话来逼问于他,才显得自己没落下风。手头提着水壶,蒙淑仪心头那一份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便愣在堂屋当中,再也不想抬腿离去。窃喜今生有靠,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心底念叨了无数回……
杨森一扭头见这女子站在堂屋当中,续了茶也不离去,便定睛打量。先前刚落座,这女子进屋倒茶,杨森还只是觉得眼前一亮。杨森对女子——美女,有着本能的敏感,从戎以来,骨子里更是信奉“自古美女爱英雄”这话。可是此时再看这女子,非但具有了东方美女的外貌,而且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段痴情,痴得来竟连旁座的这么一位大将军在她眼中都视若无物。杨森面带微笑,无声一叹——自家身边仕女如云,不乏东方美女型的,更不乏知书识礼的淑女,可是,她们到底是爱自己是乱世中一位英雄,还是爱自己能在乱世中拥兵自重、称雄一方,抑或是爱自己能颐指气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再反观自己那一个“美女爱英雄”的信条,杨森不由得扭回头,将剑光一般冷峻锐利的目光直逼八仙桌对座那一个男人。此人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既不高谈阔论,也不急于表现胸中深藏的宏图大志,只平平实实地回答自己提出的每一句问话,答辞中却总留有三分余地,诸如“不知能不能做成”,“我需要实验一段时间”之类。可是,此人竟能如此成功地征服八仙桌边这一位美女,这便已成明证——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乱世英雄”。杨森不由得对此人青眼相待。这么一看时,杨森多年来养就的一上场面一见人面便要将对手震慑而让自家占尽上风的军人习惯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杨森被人呼为“蛮干将军”非止一年两年,他自己也从不作一句辩驳,他知道这或许有利于他在魔窟中行走。其实,杨森若真是只知一味蛮干的下三滥兵痞,还能混到今天?杨森内心与当今称雄四川、同被称作“军阀”的那几位拥重兵的同人一样,有着极冷静精明的算计与思路。可是今日与这位初来乍到自家地盘的这个男人隔桌对坐,杨森忽然发现自己虽费尽心力,却不过像腰后悬的那柄短剑,虽锋利无敌,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见血封喉,可遇上这样的对手,却无计可施。倒是这位对手,让他想起了军界的一句行话——“重剑无锋”。
丈夫对答如流目不斜视没朝这边望一眼,蒙淑仪却觉得斜刺里那将军飘过来的目光刺人,她红了脸点头一笑,退出堂屋,心头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话……
“我在背功课,你偏来捣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状溜向皂角树下惬意地继续它的磨皮擦痒。“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观止》,望天背诵。
四弟勇武胆大,其实,内心却有着他二哥的那种缜密心思。他此时明明是见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将“蹦蹦”哄走,似乎是说,是“蹦蹦”来影响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气。四弟小孩子家一个,他的个性,蒙淑仪早就知道几分。今日,蒙淑仪沉浸在自家的泉涌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着个啥呢?”四弟停了背书,突然问道。
蒙淑仪吓了一跳,这才听见自己念念有词,走出堂屋后,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念出了声——“这辈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乱问!”蒙淑仪红了脸啐了一口。
“蛮干将军还在蛮问我二哥呢!”
蒙淑仪听得堂屋内一番问答过后,传出将军的笑。
“四弟,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仪问。
“这一回,是热笑。”四弟假老练地答。
“热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杨森笑望着卢魁先,心底有一股热流涌动。多年来,杨森每下一城,每占一地,收剑入鞘,每与读书人接谈对话。算起来,所见的读书人虽形形色色,归纳起来,不出三种:第一种是守候门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笼络,入幕吃一份军饷,久之而成马屁精,惧直谏,少建言。
第二种是到泸县碰上的梁师贤式的,敢整事,多冷讽,可是,心大胆不够大。与杨森一对面,藏桌下的双腿便不能自制,抖得来桌面之大放不稳一盏盖碗茶。
第三种是真不怕死,敢挡马,敢当众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军阀”,声色俱厉,可是杨森却一眼看穿,这一种人在自己面前还是强提起一口气,要靠高声厉色来占用自己对枪杆子的惧恻。
今日所见此人,竟不在这三种之列!
杨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时却发现,失望后冷冰冰的心底却涌动出一股热望。此人真不在三种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那一个读书人。蒙淑仪一锄一锄地开荒地,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进堂屋一趟出来,心里头怎么像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用丈夫写文章时顺便教给自己的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心如止水。这时,又听笑声起。
“臣不胜惶恐之至,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卢子英《出师表》背完一通,见蒙淑仪望堂屋内笑声,以为蒙淑仪还要问这算什么笑,便不问自答,“这不是冷笑,这叫开怀大笑。两个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