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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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间两张预先裁好的贴了金的红纸上墨迹淋漓,孟子玉凑上前一读,是:你粑耳朵讨小定然得子
我单身汉说媒却非为己
顾东盛率众士绅哄堂大笑,几十张桌席间,叫好声连成一片,却无人再看孟子玉一眼!连宁平生本人也拿手指指点着石不遇鼻子,且骂且笑:“石不遇啊石不遇,今日我算是服了你这小兄!”
隔年,宁平生果然得一子,取名宁可行。
孟子玉对石不遇总是不服。隔年,时机再现。
这一回还是婚礼,还是再婚,却不是讨小,是北门外杨柳街罗饽饽中年早逝,留下个年轻寡妇,空守着七柱三间大瓦房,便招了本街干剃头营生的叫白仁财的单身汉倒插门。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还就是为了在街坊邻居面前挣回点面子,便请了读过书的石不遇,还怕势单力薄撑不起场面,又相烦石不遇再请孟子玉,请宁平生,凡是合川城读过书的老少爷,满请!石不遇、孟子玉当时都年轻,身当末世,礼崩乐坏,国人大病如此,一二读书人也奈它不何!停妻再娶的事都见多了,更遑论寡妇再嫁?反正有酒喝有人捧何乐而不为?孟子玉更是心生一念,这一回到你石不遇老家,我定要一举夺回前两回在我老家、在县城丢尽了的面子!宁平生讨小后,果然应了石不遇即兴那一联,已然得子,且是龙凤胎,正是哪个场合人多有酒喝,哪个场合哄闹欢喜便朝哪个场合撵的心情,见请,欣然同行。见石生孟生按惯例正在相对着“门前清”,他迫不及待抢先命题:“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罗饽饽家寡妇、白剃头今日婚礼撰副对联。”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孟子玉其实见请之时,便已撰下一联,就等当场有人命题再抛出。上一回的教训值得注意,是以这一回孟子玉不容石不遇代笔,他三下五除二喝干那一瓶茅台,自己上前提笔便写,哪晓得,身后悠悠飘出两句词来,正是那冤家对头,听他那咕咚咕咚的声气,嘴巴都舍不得离开茅台瓶口,声气再慢,也比笔头来得快,孟子玉上联刚写就,众人还没看清,背后石不遇的上下联便已抢先送进众人耳中:萝卜拔了坑坑在
将就坑坑栽白菜
“呜呼!”孟子玉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搅得来心潮难平,差点失声长叹,忽听得耳畔呼天抢地一声长喊,才想起自己身处刑场,抬眼看时,那青年学生正朗声背诵韩愈《祭十二郎》:“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荒唐!自己命下题来,要决人生死。命题之人脑海中却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净想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当真荒唐之至!孟子玉从前在书院中教授韩愈这篇祭文,只是体验韩愈祭奠亲人心情,今日在刑场听这学生诵出,孟子玉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根本不懂韩愈,倒是眼前这学生在向他教授韩文真谛。你看他,刀斧丛中,一任胸中真性情流露,全无畏惧。可畏的,正是这样的后生啊。可怕的,却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当年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的那点品性丢得一干二净。倒是眼前这学生娃,讲道德有道德,论文章有文章。难得他小小年纪,居然有此修为学养!今日之事,再不犹豫,我孟子玉一定要在那团长的枪口下赎回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这样难得的学生,只怕正是出自他石不遇门下!
什么“萝卜坑坑”下三滥,什么“春锁二桥”,小菜一碟!全都不在话下。唯有那件事,那个人,唯有她,才令孟子玉刻骨铭心,至今难忘。光绪宣统而民国,至今孟子玉为了她,还是童子单身。石不遇啊石不遇,这一箭之仇,我若不报,今生难得安生。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什么人的命都救得,就是这石不遇学生的命救不得!
孟子玉拿定主意,今日定当救这学生一命。便有一条——万一问清这学生是出自石不遇门下,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且待他背完这篇……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苍天茫茫,残阳如血,卢魁先环顾刑场周围的死者与生者,死者横尸遍地,生者命在旦夕。他哪里晓得,当他心力交瘁,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门心思背诵韩愈祭文,悲悼同志亡魂,拯救自家性命时,面前这位不期而遇、挺身而出要救他性命的大足举人,肚皮里竟九回十八转绕了无数个圈,此时已拿定了万一他是石不遇学生,便弃他性命于不顾的主意。卢魁先目光落于石二身上——石二啊,石二,我今祭汝,痛不欲生:“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辛亥年多少人多少事一时间尽皆奔来眼底涌到心头,卢魁先再也支撑不住,喃喃似梦呓,诵完尾声:“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昏鸦数只,盘旋着飞落刑场,见满场站着的活人,躺着的死人,竟无一点人声,感觉异样,又贴着地皮没入湖上暮色中。卢魁先独立场中,似刚从梦中苏醒,环顾四周,才发现在场的人,从张铁关以下所有人等都在盯着他看。湖风吹来,卢魁先觉得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周身早已冷汗淋漓。记得耳边听到最后一句是“尚飨”二字,祭文应该是背完了。革命以来未曾复诵过一回的祭文,拿来祭奠先死革命同志时,居然能一口气一字不差背完?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把持支撑?
“合川人?”
“唔。”听得人问,卢魁先脱口而出答道,才发现问话的正是孟子玉。
“合川举人石不遇,是你什么人?”
这位大足孟举人这冷森森的语气,卢魁先熟悉。一上场尊他“先生”时,他一句“姓孟”抵回来,就是这语气。只是这时问出这话,冷漠中比先前更是平添了三分杀气。卢魁先一怔,转过身来,面对孟子玉,证实了这一点。今日刑场,当真是生死转换,倏忽万变。怎么先前还对自己那么友好的一个人,此时忽然变脸?比合川二丑的川剧班子在戏台子上变得还快!他这一问,毫不掩饰下文——石不遇若是与你有什么关系,休怪我今日对你不留情。可是此时此地,若是勉强否认,反倒露拙。不如老老实实,坦诚直言。卢魁先定下神来,说:“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他是学生我的……”
“他是学生,还是革命党?”孟子玉正全神贯注等待卢魁先答复,要作出舍命救他、还是舍他一条小命不顾的最后决定,冷不防自己背后,莽声莽气有人闷吼。猛回头,才见是张铁关,不知几时他已经来到刑场当中。
“问我?”孟子玉一时回不过神来。
“不问孟生您,我问谁呢?”张铁关一脸憨乎乎的笑,“您是本案的主审,主考官啊!”
孟子玉听出,张铁关称自己为“孟生”,这本是前朝时同学同年间才有的称呼,省了名,只称姓,后缀一个“生”字,图个简明、图个别致又亲热。孟子玉知道,张铁关这样称呼自己,是套近乎,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孟子玉此前已经获知,这张铁关确实是光绪年峨眉山下乐山武举人,而且恰恰是在自己在大足中举、石不遇在合川中举那一年,说是同学同年,并不勉强。这张铁关不可小觑,外表是行伍出身,武棒棒一个,其实内心谋算缜密,判断极分明。这种人,用村夫们一句粗话,叫“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此时,面对张铁关憨乎乎的一句笑问,孟子玉一愣,冒出一句话:“张生啊,这娃娃憨乎乎直杠杠还没长醒,你看他那样——分明一个读书人!”
话一出口,听在自己耳里,孟子玉暗自摇头,自己也闹不明白,明明已从这青年口中听出其必是石不遇学生无疑,却为何还要冒险救下他一条性命?
“孟生所断极是。”张铁关依旧憨乎乎一脸笑,转头对卢魁先说:“读书人,张生我多有得罪,请了!”他一抬手,身后大足县衙门操鬼头刀的刽子手与他手下扛枪的行刑队闪开一道窄巷,放卢魁先扬长而去。孟子玉只道是张铁关卖了自己天大一个面子,其实张铁关内心里头早已认定刑场中这青年是什么样人——他若真是革命党,肯定会拼命掩饰自己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可是,背那篇长长的古文时,他是越背越高声,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居然置自家性命于不顾。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张铁关端坐场外,虎视眈眈,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的,除了傻乎乎的学生,还会有谁。“分明一个读书人”罢了,正好放了他,落得向孟生这种地方上有威望有实力的读书人做个顺水人情。
还是那一汪湖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乃一声,山青水绿。先前那条渡船从那码头荡出,船中乘客只卢魁先一人,他背对岸边,负手远望茫茫湖面,他感觉到岸边有目光注视着,他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出手救我性命?”
孟子玉从刑场尾随卢魁先来到岸边,见问,冷笑不答,反问:“刑场上送了性命的那独臂青年,是你同志?”
“石二郎。”卢魁先报出石二的名字,却巧妙地省略了自己与石二的关系。
“十二郎是韩愈侄儿,我问的不是祭文!”
“他就是石二郎。”卢魁先缓缓转过身来,孟子玉看到他已是泪流满面,便不再问。不料卢魁先反问:“合川不遇先生,是您什么人?”
“你问——合川石不遇,是我什么人?”孟子玉一声冷笑,“先前刑场上有问于你,你还没作答呢,就被那胡军团长抢了话去!”
“不遇先生是我老师。”
“果然!……张之洞任四川提学使,倡导读书,你合川出了石不遇,我大足出了孟子玉!”
“原来先生与我恩师是故交?”
“故交?——老冤家!川汉铁路公司弄成个死局面,就是你合川石不遇,代表合川董事,寻我打官司,这刁钻讼棍,咆哮公堂,居然诬我大足孟子玉‘吞蚀路款’,还……还指着鼻子骂我‘路蠹!’”
“先生,那都是过去的……”卢魁先听出是两个旧时读书人的过去恩怨。
“过去!他让我过不去,我就让他过不去!”孟子玉一顿,突然问出一句,“举人娘子,她还好么?”
“不遇先生的夫人早年病逝,学生我都没见过。”
“呜呼!”孟子玉一声长叹息,“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大足举人,为何此时将我在刑场上刚背过的古文一字不差诵出?卢魁先纳闷,孟子玉却大放悲声:“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刚才借韩愈祭文悼自己同志,卢魁先也曾这样动情,此时见大足举人老泪纵横,便知这位也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孟先生认识她?”卢魁先小心翼翼地试问。
“岂止认识?”孟子玉遐想道,“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聂七妹,那一年,你也年方二八啊。”
“不遇先生的夫人姓聂,孟先生见过?”
“岂止见过!”孟子玉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一枝独秀……”孟子玉苦笑,吟出一句:“闹得嘉陵成醋海,酸风直送古渝州哇!——呜呼,天啦,既生玉,何生遇?”
孟子玉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卢魁先本不谙男女之情,只大约听出话中有异,又不便再问。
“合川举人,死得更早吧?”卢魁先听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反问。
“老矣。”
“尚能饭否?”
“能,还能教习!”卢魁先自信地说,其实心头有隐忧,上回在袁汤圆铺子里收到乐大年捎来一封家书,是由不遇先生代笔,此后自己奔波生路,疏于问候,真还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卢魁先想起那年先生送别到无字碑前,最后背诵《祭十二郎文》,要自己为他作祭文。
本来要借来祭石不遇的文字,今日却先拿来祭了石二郎。卢魁先黯然神伤。
“老不死的!”孟子玉一句生硬的话抵了过来。
“先生……今日为何救我?”卢魁先见老辈宿怨三言两语无法化解,便把话岔开。
“你之所问,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题!想我孟子玉,从来恩怨分明,不做糊涂事,今天却为何冒死搭救于你?”
“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