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第14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和尚?好哇!——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一行人来到电梯口,服务生迎接众人上了电梯。卢作孚因整理行李,最后才来到电梯口,服务生伸手拦住他,问:“请问,先生是……”
卢作孚愣了。
孙恩三用熟练的英语对服务生说:“这位先生是大会正式代表。”
范旭东赶过来,护住卢作孚,颇有派头地对服务生说:“有何不妥?”
服务生连连称诺,卢作孚这才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众人一阵大笑。
“阁下,美国的摩天大楼可比上海的国际饭店高好多层,不好再爬的!”晏阳初调侃道,“阁下还是入乡随俗吧。”
卢作孚望着电梯内镜子,摸着光头憨憨地笑道:“谨遵阁下教诲。”
次日,面对街头一家裁缝铺的另一面镜子,卢作孚脱下“民生服”,换上一件笔挺的西装,颇不习惯。晏阳初望着镜子。他强忍着笑,帮助卢作孚把西装理抻。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作孚到美国开会,我那时也在美国为乡村学院捐款。我对他说:‘作孚,外国人很注意衣冠。你这样不修边幅,恐怕会吃亏。’我带他去一家裁缝铺做西装。”几十年后,晏阳初还记得这一节。
卢作孚被再次推转到镜子前,晏阳初说:“其实阁下穿西装挺够派的!”
“我爸看到不知会怎么评价——合川杨柳街一个农民小贩的儿子,怎么这身打扮?”
“阁下自己演讲讲过,做人,要变,也要不变。这民生服变西服,该变则变。至于不变的东西,阁下自己有数。”
卢作孚冲着镜子憨笑。
面对会议代表房间内的镜子,换上西装的卢作孚正在学打领带,他老是挽不好那个疙瘩。晏阳初旁观着,实在看不过去,伸出援手。
“还是容作孚自己来吧。阁下总不能一天到晚跟在作孚身边。”卢作孚终于自力更生打好了领带,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满意。
“还教他打领带。领带并不好打,一而再,再而三,他终于学会了。听我的劝告,他还留起了头发,很用心地学梳头。”几十年后,晏阳初同样记得这一节。他把这些,写进文章《敬怀至友卢作孚兄》。
1944年底《民生公司简讯》中,辑录了曾光华随访美国期间向民生公司同仁报告卢作孚在美情况的信件:“卢作孚总经理健康状况颇有改观,且能适应环境,西服整齐,打领结的技术只有靠晏先生二次的指导,他已在一般水准之上。”
国际通商会议正式开幕,这天,轮到中国代表发言。卢作孚西装笔挺,领带洒脱,风度翩翩,头发已长了出来,并梳出发型,在中国众代表及曾光华、晏阳初等人关注下走向讲台。孙恩三担任翻译,紧随其后。
“看上去,作孚兄挺有信心。”范旭东说。
“我可什么也看不出来,作孚走上国际通商会议的讲台,跟他走上民生公司朝会的讲台没啥两样。”晏阳初说。
“只怕未必,总经理连笑都不笑。”曾光华说。
“这才更能见出他心如止水。”晏阳初说。
“或许,作孚兄正在心头默想他的演讲词。”范旭东说。
走向讲台时,卢作孚可没默想演讲词。他在听儿女们说话。他脸上没笑,心底却荡漾出笑意。
“爸爸,轮到您大会发言了么?您把外国人征服了么?这边的人都很担心您,说,这回去的五个中国代表,四个学历都很高。范旭东、李铭、张公权他们三个留学日本,一个留学美国,是陈光甫,还有张嘉铸、李国钦、王志莘三位顾问。只有爸爸仅读过小学。”昨晚,卢作孚刚收到几个儿女在北碚家中写来的信。
“明贤、清秋、晚春、毛弟,还有你们的妈妈,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爸爸只读过小学,今天再过一个把小时,却要登上国际讲台,代表中国工商界向全世界发言……”卢作孚刚写下回信,还放在房间的写字台上,就登上了讲台。
省却了通常客套的开场白,卢作孚一上来就讲道:“中国有数千年爱好和平的历史,自从春秋战国结束以后,即以其地理关系形成一个较为安全的世界,而非一个斗争群中的国家。此一世界东南有海洋,西南有大山,西北有大沙漠,东北有大荒原,以与其他世界隔绝,故无随时存在的国际间复杂的斗争问题,虽然亦有外患。而其本身又系一农业民族,以每一家庭为一经济生活的单位,各自占有或租有一块土地,安居乐业,与人无争,只是馨香祷祝天下太平。”
与会的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各国的代表们,各自国家均处在与敌决战决胜的血火岁月中,谁都知道正发言的这位卢作孚的祖国在二战中属于血火之灾最甚之列,却谁也没料想到,这位代表会如此心平气和地开讲,第一句话,便道出当时在这个星球上久违了的字眼——“和平”。接下来,代表们听得卢作孚所讲,一个面对二战三元凶之一日本的侵略、承当了亚洲主战场几乎全部压力、打了七年多,眼看胜利在望的国度的代表,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上,居然会“把调子定得如此之低”,不少人感到意外:“因此人民生活习惯中实缺乏斗争成分。只有一部屡被侵略,屡次南迁以避敌人的历史,没有显然侵略他人,掠夺他人或奴役他人的历史,欧亚两洲只有此一大国有足够爱好和平的精神,犹如南北美洲之有美国一样。惜在今日武力斗争的世界上我无足够的力量维持世界的和平,甚至于无足够的力量保障自己的安全。今后诚须保持而且发扬此种爱好和平的精神,但是必须建树可以担当斗争,然后可以维持和平的力量,不仅以此种力量结束过去被侵略的历史,尤须以此种力量联合世界爱好和平的若干强大国家,揭开今后世界上永久和平的历史……”
卢作孚讲完,停下,看着孙恩三。
孙恩三译完最后一句,停下,看着卢作孚。
二人同时回头看台下。
与会者多是英语世界的人,都熟悉英国首相在结束敦刻尔克大撤退当天,在议会上那篇震撼世界的演讲词的结束语:“我们将在大海大洋上作战,我们将在空中作战,愈战信心愈足,愈战力量愈大,直到新世界集天时地利,使出一切力量来拯救和解放旧世界……”东道主美国人更是知道英国首相的这篇讲话对二战美国的影响。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代表所讲,既无丘吉尔的慷慨激昂,也无美国大兵式的豪强高调,听完全部发言,与会者陷入沉默。一个中国代表,一个中国“商人”,居然会“在战争惨烈残酷进程中,大讲‘和平’”,居然会“在胜利到来前,大讲胜利后的‘非兵’”……
久久的沉默。卢作孚望台下,见中国代表团的成员们也开始从四顾会场到彼此对望……自己是头一回出国,头一回在如此重大的国际会议上发言,所讲又与此前所有登上这讲坛的各国代表所讲截然不同,卢作孚相信,中国人老祖宗传下来的“上战非攻”爱好和平的宗旨,“哀兵必胜”的攻略,一定能放诸四海而皆准。可是,怎么会讲完了全场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连起码的礼节性的鼓掌都没有?中国的月亮既然与外国的一样圆,难道,中国人的性情,会与外国人完全不相通?
突然,某个座位上,有一声掌声,紧接着,另一个座位上,有人响应,于是发展到全场,全体起立,掌声如雷。
“卢先生精神气魄确比平常人大些,故其在美颇为彼邦人士所惊异,到处受人欢迎,预料今后必能为民生展开一新纪元,使一个国家的公司,变为世界知名的公司。”孙恩三回忆这一天时,写道。
当晚,曾光华给民生公司同仁写信:“……此次开会,中国代表团成绩甚佳,但本公司卢总经理确是里面的台柱。代表出席两个会议,一是原料与粮食,二是交通运输。他的意见显然占极重要的地位,占两个小组会议议程的一半左右。孙恩三文学式的流利英语,转达他高深的议论,获得会场中赞扬。”
1944年12月8日,升旗闭门不出,拿一本不久前刚从各地旧报纸上收集来的中国棋王谢侠逊辛亥年、讨袁之年乃至1937年“七七”之后在中国与南洋所摆各种命名残局谱,淡心无肠地打谱。
自从上回打谱,从棋王“老卒逼宫”的那一残局棋谱中悟出眼下对华战争进入残局时的“逼宫”之策,升旗便派田仲专程送往岗村。
这事田中写有回忆录:“我奉令入华,有缘结识升旗太郎老师。其时,起源于中国的围棋,早已东渐,日本棋手与中国棋手对弈,往往下的授子棋。升旗在日本得中国围棋真传,来到中国后,不敢寻人下棋,怕露相,怕出了名树大招风。每每技痒,便只有一个人关在屋里打古谱。后来实在熬不住,便寻了中国象棋谱来读,宜昌大撤退后,回到重庆,为侦察民生机器总厂方便,索性到青草坝路口来摆残局。殊不知,不经意间,居然赢了下至涪陵上至朱羊溪再由小河上至合川一段川江上下象棋有了名的一个姓阮的‘幺老爷子’!老师棋力突飞猛进时,触类旁通,便设计了日本对华战争的新攻略,并命我亲自从重庆取道綦江县赶水、经贵州省贵阳、都匀独山赴广西省,亲见岗村宁次将军,面献此策。当时老师已将他认定的日本对支那这场战争最后关头的唯一攻略写成文字,命我熟背后烧毁,见到岗村将军后再面呈。前年,防卫厅研究所战史室要组织编写《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要我把升旗太郎的这个攻略写下来,我给他们写了。后来我看到他们出的书,用了这意思,却未提我的老师升旗太郎的名字。这也正是我要在我的这本《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书中记下这事的原因之一。其实老师所献攻略极简明,所借用的,正是中国象棋棋王的残局谱上一局棋的棋理:把一个卒子拱老了,一个劲拱到底——逼宫,从而挽败局于一个险着,起死回生。”
田仲一去,竟似泥牛如海,再无消息。没了田仲,升旗自己不会发报。不能发报,升旗便失去了关注战事与时局的兴趣,他索性一头钻进中国棋王残局谱,以他对围棋的功底与悟性,一通百通,象棋棋力竟突飞猛进。
昨天半夜,田仲终于回来了,说起此行经历,“这一趟,才晓得什么叫千难万险。”
“不,是九死一生。”升旗一叹。可是田仲没听完这话,便和衣倒床睡死了。升旗本来还想问田仲此行见岗村献策的结果,也只好作罢。
“卢作孚在国际通商会议上大获成功。”田仲起床后,来到升旗身后。
“仗还没打赢,就跑到美国去,向全世界大讲和平。你知道卢作孚这一招,在围棋上叫什么?”升旗自问自答,“胜利宣言。”
“连连胜利的是我军的豫湘桂战役。”
“可是卢作孚已经在国际国内大声鼓吹战后建设。”
“我军已将粤汉线全线打通。卢作孚是支那最懂交通的人,可是看起来,他好像并不为此震惊。”
“他也是支那最具大局观的人之一,也许在他眼中看到的大局是另一回事。”
“难道他认为大局已定?”
“唔?”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最好是去问他本人。不过我想,他大概不会说。他从来不大爱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倒是更想问升旗老师,您是怎么想的。对我军连连胜利,支那军队节节败退,老师反应好像也跟卢作孚差不多,他并不见震惊,您也并不见惊喜。”
“这么说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喽?”升旗看着桌上的残局谱。
“日中之战的大局,总比您与中国人、什么重庆城的象棋四霸‘洪黑棋’、‘齐师爷’、‘十七门一兵杀’比拼象棋的棋局要紧吧?”田仲夸张地作愤懑状。
“别用激将法,你想听我关于豫湘桂之战的看法。我索性告诉你吧。我军主力被美军吸引至太平洋上,在支那的有限兵力,又一下子把战线拉得这么长,这样打下去,能拖多久?我懒得说,我派你去见岗村献策,怎么说?”升旗忍不住把话引入正题。
“逼宫?”
“是啊,为今之计,更当如此,唯有不顾一切,派一支军冒死向前,直逼他们的战时陪都!”
“这就是您说的——将一只卒子拱老了,拱到对方底线,逼其王宫?学生见到岗村宁次……”
“他怎么回话?”
“岗村忙于他的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没回话。”
升旗闷哼一声,默默盯着棋谱,不再说话。
“哦,此行回来,我仍取道去时老路,由广西入贵州,没想到,竟与一支皇军同路。”田仲道,“开战以来,学生终于有幸使出在江田岛练就的刺杀功夫。刚入贵州第一仗,学生便手刃七个中国人!”
“谁命令你这么做的?”
“学生杀的都是端着刺杀枪的中国军人,学生知道老师不屑于滥杀中国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