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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仕途-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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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红梅依然住在剧团的筒子楼里,离政府这边有六七站路远。陆秋生舍不得那一元钱的公共车费,一路走着过去。要在从前,就是走路,这段路程也要不了二三十分钟。如今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腿劲越发不够,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天快断黑才赶到。

走进破烂不堪的筒子楼里,陆红梅没在家,只有外孙明明在灯下做作业。也许穷人的孩子懂事快,见陆秋生出现在门口,明明喊声外公,赶忙放下作业,过来递上开水。又说去找妈回来,飞快下楼,奔出了剧团大门。

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老房子,门破窗损,墙上水渍斑斑,好几处的墙灰都已剥落,裸露着白硝绒绒的老砖。靠墙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木板床,床头床尾胡乱堆着杂七杂八的衣物,被褥和没有枕巾的枕头不知几个世纪没拆洗了,又脏又黑。墙角有个70年代的高低木柜,上面搁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两根生锈的天线东歪西斜着,且长短不一。明明的小书桌紧挨木柜,却有一半桌面被碗筷瓢盆和油坛盐罐醋瓶所占领。地下是半腐的木板,好几处都已烂掉,下面的枕木历历在目。不时有只半大老鼠从地板下的黑洞里钻出来,扭过头,骨碌着眼睛瞅瞅陆秋生,然后从容钻入床底。

一丝悲凉袭上陆秋生心头。当初他若肯出面给女儿找个工作,她也不至于落到这么个地步。偏偏又嫁了个不争气的男人,弄得家不像家,连基本生活都成了问题。这话却只能咽进自己肚里,还不好跟人说去。谁怪当初你被康翠英迷了心窍,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弃之不顾?不想到头来,还是这个大女儿心疼你,你几次生病住院,都是她白天黑夜地守着,康翠英和她的儿女只来晃了晃,便不再肯露面。

陆秋生这么自责着,陆红梅挑着货担回来了,身后跟着明明。女人心细,一眼看出陆秋生脸色不对,说:“爸你是不是又和康姨闹别扭了?”从货担里摸出一包葵花子,递到父亲手上。陆秋生叹口气道:“不跟她闹别扭,还跟谁去闹别扭?我一定要跟她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陆红梅勉强笑道:“你以为你还年轻,离了再找一个?”陆秋生说:“还找什么?你以为我还没被康翠英折磨够?一个人过,耳根清静。”

趴在桌上的明明抬起头来,说:“外公跟康婆婆离了婚,就住到我们家里来。”陆红梅咚一声,在儿子头上敲一下,说:“大人说话,插什么嘴?”明明不敢吱声了,朝陆秋生伸伸舌头,缩着脑袋继续做他的作业。

明明的话却让陆秋生觉得温暖,伸手抚抚他的脑袋,说:“外孙你真愿意外公过来跟你住?”明明点头说:“我真愿意。”陆秋生乐道:“还是自己的骨肉亲。”

知道父亲还没吃晚饭,陆红梅忙淘好米,将饭鼎搁到门外的煤炉上,一边说明明:“我们家里才这点宽,三个人都住不下,你外公来住,让他睡哪里?”明明说:“睡我床上,我到同学家里去睡。”陆红梅说:“哪个同学收留你?还是专心做你的作业吧,今后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赚够钱给你外公买套高级房子。”陆秋生说:“就我这个身体,活一天算一天,哪还等得到明明给我买房子?”

做着饭菜,陆红梅并没耽误跟父亲说话:“鞋子生意不好做,我干脆把家里的存货都低价处理了,炒起瓜子来。还别说,炒瓜子脏是脏些,货还算好销,吃瓜子的人挺多的。还可兼卖些香烟,弄几个差价。”陆秋生剥着瓜子,说:“进屋后没见堆在墙角的鞋子,我还以为是脱销了呢。这瓜子炒得真不错,好香的,而且粒粒饱满。”

晚饭很快做好,陆红梅让明明腾出书桌,摆上饭菜。陆秋生问:“洪秀军呢?”洪秀军是陆红梅的男人。自剧团解散后,洪秀军就没正经做过事,天天东游西荡,打牌赌博,赢了钱下馆子胡吃海喝,输了钱回来找陆红梅骗,骗不着就动手打人,强抢恶要。上午还强行从陆红梅摊子上拿走一条香烟,不用说又换了钱赌博去了,这个时候还不见踪影。当初陆红梅要嫁洪秀军,父亲坚决反对,哪知洪秀军不争气,沦落成这个样子。陆红梅也不好在父亲面前说男人什么,只淡然道:“别管他,我们先吃饭。”

饭菜并不怎么丰盛,却清清淡淡,松松软软,很对陆秋生胃口,不由地又勾起他的感慨:“这辈子吃来吃去,还是你妈和你的饭菜好吃,吃在嘴上舒服,吃进肚里受用。你康姨的口味跟我不同,饭得一粒一粒的,菜的味道特别重,酸咸麻辣,与她人的性格一样。也不知怎么的,跟她同桌吃了二三十年的饭菜,口味也吃不到一块去,经常为此闹意见。我的饭煮得稍软些,菜炒得稍清淡些,她就大发脾气,甩筷子,扔饭碗,说我坏了良心,故意做出这样的饭菜,叫她吃不了,我好一个人吃独食。她做的饭菜我进不了口,她也有说的,骂我是叫花子吃饭嫌米糙,钱没带几个回家,还想过皇帝日子,吃满汉全席。反正真理都掌握在她手里,我只有服从真理的份儿。”

听父亲如此说,陆红梅心下想,当初母亲对你那么好,处处顺着你,你想吃什么口味,她做什么口味,你却觉得康翠英年轻漂亮,当得饭,抵得菜,天天跟她鬼混在一处,气得母亲一病不起,早早离开人世。现在康翠英这么整治你,是你该遭的报应。也是你自讨苦吃,老话叫做木匠戴枷——自己做的。可这话不该你做女儿的来说,父亲这么大年纪了,已被康翠英搞得焦头烂额,你还往他伤口上撒盐,他又哪里受得了?

陆红梅只好说:“爸喜欢吃我做的饭菜,常来吃就是,我和明明欢迎你。”陆秋生说:“我经常往你这里跑,让你康姨知道了,以为我给你送什么好处来了,还肯放过我?”陆红梅说:“今晚到我这里来,康姨知不知道?”陆秋生说:“她哪里知道?我是被她气出门的。”简单说了说两人吵架的经过。

饭快吃完,陆红梅给父亲盛碗热菜汤,说:“我不是替康姨说话,这件事就是爸你的不对了。康姨要你办离休手续,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又主动出面找了政府领导,你还是这么个态度,她发发脾气,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陆秋生说:“你以为她是为我好?她那是想着她和她自己家里的人。”陆红梅说:“你把离休手续办下来,能给她家里人报点药费发票,你自己并没受损失,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事爸你恐怕还得听康姨的,离休手续争取得来,不妨积极去争取争取。”

见着女儿和外孙,又说了这么多话,陆秋生的气不觉已消得差不多。见时间不早了,也该走人了,忙掏出袋里的两百元钱,往明明手里塞去,说:“外孙你拿去买书看吧。”明明很懂事,不肯接钱,说:“我有买书的钱,外公自己留着花。”陆红梅也说:“我现在生意还过得去,财是发不了,却也细水长流,每天都有二三十元收入,明明要买书什么的,还出得起。爸你还是把钱拿回去,不然康姨那里交不了差,又跟你没完。”陆秋生说:“这是我自己的钱,跟康翠英无关。年头年尾也没来看明明一回,这点钱你也不让明明接?”

陆红梅太了解父亲家情况,意识到这两百元钱可能来得有些蹊跷。也是几十年的惯例了,父亲的工资福利一分一厘都握在康翠英手里,平时上街购米买菜,她都算得死死的,若知道父亲口袋里有过两百元巨款,她还不要闹翻天?却也不好拂了父亲的好意,只得让明明接了钱,顺便装袋瓜子提在手里,陪父亲下楼去街上坐车。一路又劝说父亲,康姨是个要强性格,心并不坏,凡事忍让点,少生闲气,两人都多活几年。

刚到公共汽车停靠点,便过来部车。陆红梅把瓜子递到父亲手上,又塞块零钱给他买票。夜车人不多,上车后陆秋生找位置坐下,又抬起屁股,朝窗外的女儿挥挥手。陆红梅也抬高手臂扬着,眼望汽车徐徐启动,不紧不慢往远处开去。

最后汽车尾灯闪了闪,消失得踪影全无,陆红梅这才垂下手臂,挪步往家里走去。脑袋里却晃荡着父亲单薄佝偻的身影,感觉复杂起来。当年的父亲何等英俊挺拔,做事干脆果敢,说话理直气壮,一副领导派头。后来娶了康翠英,为人处事谨慎起来,等到退休在家,更是变了个人样,像秋后霜打过的茅草,委靡不振了。假设还在位置上,假设没娶康翠英,假设母亲还活着,父亲会是这么个样子吗?只可惜假设仅仅是假设,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既成的事实,上帝都没法改变。怪只怪父亲当年色迷了心窍,黏上康翠英这个妖精婆,才扔下自己的妻儿不管,甘心给她们一家人当牛做马。

陆红梅因此又咬着牙根,恨起父亲来。如果妖精婆不在一旁使坏,父亲的心不会这么硬,说不定能给你找个像样点的工作,自己也不至于长年累月这么风里来,雨里去,为温饱疲于奔命。可想想也不能只怪父亲,自己也有一定责任。若听父亲的话,不嫁给洪秀军这样的绣花枕头,没跟家里闹僵,父亲肯定会给你找工作。就是没给你找工作,男人有点出息,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这么一想,两下也就扯平,再也恨不起父亲来了。到底自己还年轻,有个强壮的身体,只要不偷懒,养活自己和儿子还没问题。父亲却年事已高,身边又有个古里古怪的妖精婆,还不知以后日子怎么熬下去。

心疼着父亲,估计他也该到家里了,陆红梅有些放心不下,复又走出剧团大门,钻进街旁的公用电话亭,要拨个电话过去。手头一直紧紧张张的,加上天天守着个摊子,难得跟过去的亲戚朋友往来,家里至今没装电话,偶尔有事需跟人联系,陆红梅就拿着个电话卡,到外面来打打IC电话。

拿起话筒,按了两个号码,陆红梅忽又犹豫起来。这电话一打,不用说又要给父亲添乱。知道老头子来看过女儿和外孙,康翠英肯定又会小题大做,揪住不放。陆红梅只好无奈地挂上话筒,扯出电话卡。

陆红梅猜得没错,陆秋生进屋后,鼓着一肚子气的康翠英本不想搭理他,却还是疑虑重重地左盘右问起来,要他交代去了哪里。陆秋生受过陆红梅的开导,不再计较康翠英,却也不敢说出实情,谎称哪里没去,只在街上吃了大半天灰尘。康翠英可不是那么容易哄骗的,上上下下将陆秋生一阵打量,像审视美国过来的间谍似的,说:“你一定看你的宝贝女儿和外孙去了。老实告诉我,放了多少钱给他们?”

陆秋生将手上的瓜子往桌上一扔,歪在沙发上,说:“我的工资每月都是你领走的,口袋里的钱从来没超过二十元,哪来钱给宝贝女儿和外孙?”康翠英恨不得找个测谎仪,在陆秋生身上测试一番,旁敲侧击道:“这难得住你吗?平时家里买东买西都是你经手,你今天扣几块,明天留几角,谁搞得清楚?”陆秋生说:“每次上街买东西回来,你都对过账的,少一分钱都不行,叫我如何扣,怎么留?”

一句话提醒康翠英,指着陆秋生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昨天你买菜回来,袋子里应该还剩十二元三角钱。你把口袋给我翻过来,这钱到底还在不在?”陆秋生不动,说:“要翻你自己来翻。”康翠英也不客气,将手伸进陆秋生装钱的上衣内袋,掏出一把票子。一数还真是十二元三角,连那一角的毫子都没少,还夹在中间。康翠英这才放了心,打开桌上的瓜子,欢欢喜喜嗑起来。

这让陆秋生松下一口气,心想幸亏上车前陆红梅给了一元零钱,不然袋子里的数字不足,浑身是嘴巴都解释不清了。瓜子很香,康翠英吃得津津有味。可吃着吃着,又犯起嘀咕来:“你袋子里的钱并不见少,却平白无故多出这么一袋瓜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还在哪里存了私房钱?”陆秋生说:“在你面前做人真不容易,袋子里的钱少了你疑心,不少你心疑。”康翠英说:“钱是用来买东西的,少了钱就添了东西,不添东西就不会少钱,现在你没少钱,却多出一袋瓜子来,这瓜子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当然不能说出瓜子的真实来历,这在陆秋生,可是一级机密。也不能说碰见熟人卖瓜子,白给你的,若康翠英拉你去找熟人对证,就麻烦了。还在公共汽车上,陆秋生就估计康翠英会追问瓜子哪里来的,先设计好了一个故事,说:“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口渴得要命,想掏钱买瓶水,又怕回来不好跟你算账,只得勉强忍住。正好经过一个拆迁工地,见地上扔着一些铁丝,想起不远处有个废品回收店,这买水的钱还用愁吗?于是捡了一捆铁丝,送到废品店里,换得七元钱。花两元买水解渴,又花一元买几个包子填饱肚皮,最后还剩四元,念你喜欢吃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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