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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赵子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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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青色衣裙,更把女子的态度丢失了几分。赵子曰虽然是个新青年,他的美的观念,除了憎嫌缠足以外,并不和赞美樱桃口杨柳腰的古人们有多大分别。况且他赴女权会的目的是在看女人,看艳美娇好的女人,所以他看见魏女士的朴素不华,不由的大失所望了!

铃声停止,台下吵嚷着推举主席:台下嚷的是举魏丽兰女士作主席,往台上走的也正是“魏丽兰”三个字的所属者那位女士。赵子曰把头低下不敢仰视,他后悔忘了把墨色的眼镜带来。

主席正在报告发起的原因及经过,欧阳天风又过来对赵子曰说:

“张教授回来要演说,挑他的缝子往下赶他!”

“那好办!到底她来不来?”赵子曰低声而急切的问。“来!就来!”

主席报告完了,请张梦叔教授演说。张教授上了台,他有四十上下的年纪,黄净脸,长秀的眉,慈眉善目的颇有学者的态度。

“女权发展会可叫男人讲演,岂有此理!”赵子曰旁边坐着的一个青年学生说。

“等挑他的毛病,往下赶他!”赵子曰透着十分和气的对那个青年说。

“诸位男女朋友!今天非常荣幸,得与女权发展会诸同志会面。”张教授和声悦色的说,声音不大而个个字说的清楚好听:“……从前女子的事业不过是烹调,裁缝——”“你胡说!”场中一位女士立起来,握着小白拳头嚷:“什么‘裁缝’?我们女子学‘缝纫’,裁缝是什么东西——”“打他!打!”赵子曰喊。

“裁缝与缝纫,”场中一个男人立起来雄猛而严重的说:“据我看,并没有什么分别。难道作衣服只缝不裁?或者裁缝这个名词还比缝纫强呢!再说,张教授说的是‘从前的女子事业’,我请这位女士听明白了再说话!”

这几句话颇惹起一部分人的欢迎,鼓掌的声音虽不象个雷,也不减于一片爆竹的爆发。张教授含笑向大家点了点头继续讲:

“——女权的得到不是凭空说的,在欧战的时候,英国女子代替男子作一切事业,甚至于火车站上扛东西卸货物全是女子去作。那么,战后女子地位的增高与发展是天然的,因为她们真在社会上尽了职,叫男人们无从轻视她们。至于我们的女子事业,我实在不敢说是已经发达,倒是要说简直没有女子事业——”

“这是侮蔑中华女界!”后面七八位女士一齐扯着尖而悍的嗓子喊:“怎么没有女子事业?我们这几个女子就是作女教员的!啊?——”

“下去!打!打他!”赵子曰拚着命的喊。跟着他立起来把衣袋中的一把铜元,哗喇一声向台上扔去。主席往外退了几步,男的争着往台上跑,女的就往场外逃,乱成一团。

张教授被几个朋友围住,赵子曰们不得下手,于是把“打他”改为“把他逐出去!”张教授随着几个朋友一声没言语走出去。

主席定了定神。又请陈骚教授演说。台下的人们还没听清楚,陈教授已跳上台去,向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诸位男女同志!”陈骚教授霹雳似的喊了一声,把会场中的喧哗会一下子压下去:“从人类历史上看,女子对于文化进展的贡献比男子多,因为古代历史上的记载全是女权比男权大,这是事实!”

台下鼓掌延长至三分钟。

“现在的社会组织,看着似乎男子比女子势力大,其实不然,我试问在场的两个问题:第一,没有女子,可有家庭,可有社会,可有国家,可有人类?——”

“没有!!”台下惊天动地的喊。

“第二,”陈教授瞪着眼睛喊:“可有几个男子不怕老婆的?”

“没有!”台下女的一齐喊。只有一个男子嚷了一声:“我就不怕!”

“你不怕?”陈教授笑着问:“你根本不知道尊重女权!”“哈拉!哈拉!”台下女的跺着脚喊。鼓掌的声音延长至十分钟,不能再叫陈教授说话,也好,陈教授鞠了一躬下去了。

陈教授忽然下台,主席只好宣布选举会长职员。会员们全领了票纸,三五成群的商议着举谁好。女会员们想不起举谁,而一个劲儿的骂会中预备的铅笔不好使。

赵子曰把票放在票匦里,不等听选举结果就往外跑。“老赵!”武端在门口伸着大拇指向赵子曰说:“你算真行!”

“欧阳呢?”赵子曰问。

“他走了,和一个军官的儿子叫贺金山的吃饭去了!”“好,这小子把我冤了!”赵子曰叹了一口气。“怎么?”

“王女士没来!”

“你没看见李景纯吗?”武端贼眉鼠眼的问:“他来,她就不能来!你猜——”

第十四

凡是抱着在社会国家中作一番革命事业的,“牺牲”是他的出发点,“建设”是他最后的目的,而“权利”不在他的计较之内。这样的志士对于金钱,色相,甚至于他的生命全无一丝一毫的吝惜;因为他的牺牲至大是一条命,而他所树立的至小是为全社会立个好榜样,是在历史上替人类增加一分光荣。赵子曰是有这种精神的,从他的往事,我们可以看出:以打牌说吧,他决不肯因为爱惜自己的精神而拒绝陪着别人打一整夜。他决不为自己的安全,再举一个例,而拒绝朋友们所供献给他的酒;他宁叫自己醉烂如泥,三天伤酒吃不下去饭,也不肯叫朋友们撅着嘴说:“赵子曰不懂得交情!”这种精神是奋斗,牺牲,勇敢!只有这种精神能把半死的中国变成虎头狮子耳朵的超等强国,那么,赵子曰不只是社会上一时一地的人物,他是手里握着全中国的希望的英雄。

什么是牺牲的对象?忠君?爱父母?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那些事的范围都是狭小的!赵子曰是迎着时代走的,随着环境变的,他的牺牲至少也是为讨朋友们喜欢,博得社会上的信仰;比如拚命陪着朋友们吃酒,挨着冻穿华丝葛大衫,都是可注意的,有价值的事实。自然,这样的事实不能算他的重要建设,可是以小见大,这几件小事不是没有完全了解新思潮的意义的人们所能办到的。

有了这样崭新的见解,然后才能捉住一个主义死不松手,而绝对的牺牲,而坚持到底,而有往风涛上硬闯的决心!所以,有时候我们看赵子曰的意见与行事似乎有前后不一致的样子,其实那根本是我们不明白:什么叫绝对牺牲,什么叫坚持到底。我们要是明白这些,细心的从他的主义与行事的全体上来解剖,我们当时可以见出他的前后矛盾的地方正是他有时候不能不走一段歧路而求最后的胜利。以他捆校长和他不再念书说吧,我们不留心看总以为他是荒唐;可是,我们在下这个判断以前,应当睁大了眼睛看:为什么捆校长?为什么不再念书?假如我们想出:捆校长是为打倒学阀,爱护教育;不再念书是为匀出工夫替社会作革命事业;那么,这是不是他有一定的主义与坚定不挠的精神?

如此,赵子曰说“西”,我们该往“东”看;赵子曰今天说“是”,我们应当明天在“不”那里等着他。东就是西,西就是东,今天的“是”里有个明天的“不是”,明天的“不是”便有个今天的“是”。这才是真能随着环境走而不失最终目的的人物,这才是真能有出奇制胜随机应变的本事。在我们没有明白“是”中的“不是”,“不是”中的“是”以前,我们不应当随便下断语来侮蔑这样的英雄;我们不应当用我们狭陋的心来猜测赵子曰的惊风不定,含蕴万端的心意与计划。又说回来了:赵子曰的为国为民牺牲一切是可佩服的。现在,他要替女权发展会牺牲色相,唱戏募捐了。

夜间,赵子曰把打牌的时间缩短,有时候居然在三点钟以前就去睡觉,以便保养嗓子。早晨,提着一团精神不到九点钟就起来,口也不漱到城外护城河岸去溜嗓子。沿着河岸一面走一面喊:“啊——哦——儿吓啊——,”把河中的小鱼吓得都不敢到水皮儿上来浮,苇丛中的青蛙都慌着往水里跳。

直喊到他口燥喉干,心中发空,才打道进城回公寓。

赵子曰所预备的戏是《八大锤》,《王佐断臂》。第三号的地上垫上三尺多厚的麻袋,又铺上三层地毡。没黑带晚,那时高兴那时第三号主人就从床上脊背朝下往地上硬摔,学着古人王佐的把胳臂割下来还闹着玩似的摔个“抢背”。东墙上新安上一面大镜,摔完“抢背”,手里拿着割下来的那只臂,(其实是一根木棍。)向着镜子摇头耸鼻的哆嗦一阵,一边哆嗦,嘴里一边念:“呛,呛,呛,吧嗒呛。”正和古人哆嗦的时候也有乐器随着分毫不差。

有时候他挂上三尺来长的,吃饭现往下摘,吐唾沫现往起撩的黑胡子,足下穿上三寸多厚的粉底高靴,向着镜子朝天的扭。呛!一摸胡子。哒!一甩袖。哈哒!一拐腿腕向前扭一步。这样从锣鼓中把古人的一举一动形容得唯妙唯肖。

离登台之期将近!除了挂胡子,穿靴子之外,他头上又扎上了网巾。网巾扎好:把眉毛吊起多高,眼睛挤成两道缝,而且脑门子发僵,有些头昏眼花。可是,他咬着牙往下忍,谁叫古人爱上脑箍呢,唱戏的能不随着史事走吗?牺牲的真精神?

装束已毕,把一床被子挂在八仙桌前当台帘,左手撩袍,右手掀被子,口中一声:“瓜——呛!”他轻脆的往外一步跨出来。走了两步,然后站住耍眼珠,眼珠滴溜乱转约有半分钟的工夫,才又微微点了点头。点完了头,用双手的大拇指在整副的黑胡子边儿上摸了一摸;因为古人的胡子是只运动边部而不动中心的。然后欲前而横的摆了两步,双手轻轻正一正冠,口中“喋!喋!”学着小锣的声音,古人正冠的时候总是打两下小锣的。

这样练习了几次,然后自拉自唱的仿效着古人的言语声调。原来古人的言语是一半说一半唱。或者说:言语与歌唱没有分别。欢喜也唱,悲哀也唱,打架也唱,拌嘴也唱。老太太也唱,小小子也唱,大姑娘也唱,小妞儿也唱。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想唱就唱,甚至于古代的贼人在半夜里偷东西的时候,也是一面偷一面唱。歌唱以前往往先自己道一个姓名,这个理由直到现在才有人明白:据心理学家说,中国古代的人民脑子不很好,记忆力不强,所以非自己常叫着自己的姓名不可;不如此,是有全国的人们都变成“无名氏”的危险。

赵子曰私下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觉得有了十二分的把握。于是把欧阳天风,武端和旁的两三位明友请过来参观正式演习。

“诸位,床上站着!”赵子曰挂着长髯在被子后面说:“地上是我一个人的戏台!先唱倒板,唱完别等我掀帘,你们就喊好儿!‘迎头好’是最难承受,十个票友倒有九个被‘迎头好’给吓回去的。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喊,听见没有?”

吩咐已毕,他在被子后面唱倒板:“金乌坠……玉兔东……上哦……哦……哦——”

“好<哇!!!”大家立在床上鼓着掌扯开嗓子喊。“呛——呛!”赵子曰自己念着锣鼓点,然后轻脆的一掀被子,斜着身扭出来。

“好!好!”又是一阵喝彩。

赵子曰心中真咚咚的直跳,用力镇静着,摸胡子,正帽子,耍眼神,掀起胡子吐了一口唾沫,又用厚底靴把唾沫搓干,一点过节也没忘。然后唱了一段原板二簧。唱完了把蓝袍脱下,武端从床上跳下来,帮助王佐换上青袍。王佐等武端又上了床,才把一口木刀拿起来往左臂上一割。胳臂割断,跳起多高,一个鹞子翻身摔了下去。然后“瓜哒瓜哒”慢慢往起爬,爬起来,手里拿着那只割下来的胳臂,头象风车似的摇了一阵。……

该唱的唱了,该说的说了,该摔的摔了,该哆嗦的哆嗦了;累得赵子曰满身是汗,呼哧呼哧的喘。欧阳天风跳下床来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润润嗓子。

“怎样,诸位?”赵子曰一面卸装一面问。

“好极了!你算把古人的举动态度琢磨透了!”大家争着说。

“好,日夜咂摸古人的神气,再不象还成呀!”赵子曰骄傲自足的一笑。

“‘真’就是‘美’,”内中一位美术院的学生说:“因为你把古人的行动作真了,所以自然观着美!你那一摸胡子,一甩袖子,纱帽翅一颤一颤的动,叫我没法子形容,我只好说真看见了古人,真看见了古代的美!”

“老武!腔调有走板的没有?”赵子曰听了这段美术论,心中高兴极了,可是还板着面孔,学着古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故意问自己有无欠缺的地方。

“平稳极了!”武端说:“你猜怎么着。就是‘岳大哥’的‘岳’字没有顿住,滑下去了!是不是?”

“那看那一派!”欧阳天风撇着小嘴说:“谭叫天永远不把‘岳’字顿住!”

(欧阳天风到北京的时候,谭叫天早已死了!谭叫天到上海去的时候,欧阳天风还不懂什么叫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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