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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树林 莫言-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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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  
  你还记得他那头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网架的立柱上。你还记得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极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样。那次运动会后,我爸爸对我说:〃岚子,你去看看马伯伯和苏阿姨吧,代替我去。他们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马伯伯是个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家伙,但的确是条汉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红树林游击队里的战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时候跟他在一个幼儿园里同上小班,我胆大,他胆小,他经常被女孩子打得咧着大嘴哭,我经常替他打架报仇。后来我爸爸调到三江去,我们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调回来,我们一家当然跟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没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虽然后来他说没忘,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谁会记住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同学呢?  
  我爸爸说起他爸爸时满脸都是表情,时而生动如画,时而慷慨激昂。他爸爸这人富有传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错误,很可能当到省长。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吗?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但在当时可是轰动了全省的大事。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地委书记逼着县里搞浮夸,说一亩水稻能生产8000斤稻谷。我爸爸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哭笑不得,说你马伯伯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其实〃,我爸爸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谁不知道每亩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势所趋,说了也没用嘛!可老马就是不同意往上报8000斤,气得地委书记当场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时他爸爸就是南江县的副县长,我爸爸才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我爸爸说那天下午县委常委们要开会帮助他爸爸,地委书记要出席会议。开会前我爸爸私下里劝他爸爸:〃老马,好汉不吃眼前亏,做个检查算了。〃他爸爸却瞪着眼说:〃你想让我学卢南风!〃你知道卢南风是谁?卢南风是抗日时期红树林游击队的队副,是属于豪门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对抗日贡献很大,后来被鬼子抓去,受刑不过,当了叛徒。他前年从日本回来,捐款建了一所红树林小学。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啥时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对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劝他竟遭抢白,就说:〃去你的犟马,好自为之吧你!〃我爸爸说开常委会前他爸爸躲在厕所里喝洒,进去好几个人叫都叫不出来,后来是县长进去把他拖出来。他眼珠子通红,活活就是一匹狼。开会了,地委书记主持会议,批评他思想保守,是小脚女人。地委书记批评完了,接下来是县委书记批,县委书记批完了,县长接着批。起初他只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批急了,腾地就蹦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们都他娘的昧着良心讲话!〃地委书记说:〃马钢,你这个反党分子!〃我爸爸说,〃地委书记一语未落,他左手按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蹿,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过去,一拳正中地委书记门面,呱唧一声响,地委书记连着椅子往后倒了。众人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地委书记扶起来。书记一低头,将两个带血的门牙吐到手心里……〃  
  听了我爸爸的叙述,我对他爸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副县长竟敢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对他说:〃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爸爸让你带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扬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嘘嘘,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噘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  
  这时,我的鼻子也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钻,他一膀子就把我给扛了出来。他用瘦长的身体挡住门缝,说:〃林岚同学,我求求您了,不要进来……〃我说:〃难道你们家有电台?难道你们家藏着特务?〃我推了他一把,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我的眼前一团漆黑,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翔,一股腥臊的气息直扑头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有点像陕北的窑洞,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外边安着一个煤球炉子和一个用发霉的木板架起来的灶台,灶台上摆着几个油污的瓶子,煤球炉子上坐着一把铁皮水壶。里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大头的孩子。刚才一进门,在一片黑暗中,我就听到了急促的呼噜声,好像忙忙进食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他拉开了灯,灯泡上沾满油污和死亡的小飞虫。他仿佛赌气似地说:〃要看你就看个够吧!高贵的小姐!〃我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流氓话?〃但他不理我的话茬儿,端起一个搪瓷茶缸,走到院子里去了。我往布帘里一探头,看到那个大头的孩子挣扎着想把身体折起来,但他的头抬不起来。他的短促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头在枕头上焦急地滚动着,眼睛像两只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扑楞着,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刚才我听到过的那种呼噜声。我吓得毛发倒竖,想喊叫但终于把喊叫压在了喉咙里。我仓皇地把房间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墙上是一圈圈发黄的水渍,还有一些拉丝结网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墙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练地挤着羊奶。他的双手轮番往下捋着粉红色的奶头,一股股的乳汁射进缸子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奶羊劈开着后腿,头顶在厕所墙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还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后,但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腾着,有他的突然变得笨拙了的手指为证,有好几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进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挤完了奶,端起那个漆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往屋子里走去。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候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气,只有一种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块纱布,将羊奶过滤了一遍,然后捅开炉子,将羊奶倒进一个凸凸凹凹的小锅子里,坐在炉子上。他暂时闲了下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渍,很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的心里,在那一霎那间,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柔情。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们听到院子里那些孩子的追杀声,还有猪狗鹅鸭的吵闹声,从远处的船舶修理厂里传来的敲打钢铁的铿锵声。这时羊奶沸了。我积极地帮他将羊奶从炉子上端下来,搪瓷缸子烫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里我坚持着,他连忙接应了我。他关切地拉过我的手观看着。我缩回手。他问:〃痛吗?〃我将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说:〃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说:〃隔壁胡阿姨家有红花油,我给你去要点。〃我捏住他的衣角,说:〃不许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个芒果状的奶瓶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大头孩子喂奶。我问:〃这是你弟弟么?〃他说:〃是我妹妹。〃我说:〃她真可怜。〃他看看我,不说话了。我看到他的这个妹妹贪婪凶狠的吃相,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时,他的母亲拖着看样子乏透了的身体回来了。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觉中很像一棵杨树的阿姨。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头发灰白,腰弯背驼,与我印象中的杨树阿姨毫无共同之处。他对我说:〃这是我妈。〃我说:〃苏阿姨好。〃她点点头,将一个黄书包挂在墙上,然后,默默地脱下那件长大的、沾满鱼鳞的外衣。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县里的水产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鱼打交道,鲜鱼、干鱼,当然也不乏臭鱼。她将那件衣服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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