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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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走出窑洞,一抬头,就能看到师兄正冲她点头微笑。她那时就连自己也说不清,只要一见到师兄的身影,她就快乐无比。他们一起开过荒种过地,又一起学过纺织。延安的纺车,“吱吱呀呀”地响着,伴着他的歌声和欢笑。只要有师兄在,母亲就少不了欢笑。有时,母亲一天见不到师兄的身影,她的心里就会空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有许多傍晚,她和师兄顺着延河,背对着夕阳一起散步。他们谈着理想以及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那时,夕阳在他们眼里无限美好,滔滔的河水,仿佛是他们涓涓流淌的话语。他们就这么走呀说呀,天色渐晚了,有了一丝一缕的凉气。师兄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母亲的身上。母亲真实地感受到了师兄的体温,以及师兄的气味。后来,他们就往回走了,过一个土坝,师兄又伸出了他那温暖的手,牵着母亲走过土坝,一直走到母亲窑洞前。在微弱的光线里,师兄冲母亲温暖地笑笑,接过母亲还给他的衣服,冲母亲挥一挥手,一步步地向自己的窑洞走去。这一切,都成为了母亲遥远如梦境一样的回忆。
许多年过去了,偶尔,母亲仍能想起过去的每一个细节,仅仅是回忆而已。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命运。后来母亲的神经都麻木了,她不再去回忆。过去的一切,只能让她痛楚。
她还清晰地记得,她和父亲成婚那天,师兄一个人坐在一个土坝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知道师兄想的是什么,在这之前,组织做她的思想工作,让她和父亲结婚,她曾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师兄。那时,师兄什么也没说,只冲她苦笑了一下,半晌师兄才说:有可能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
那时,母亲就是怀着对革命的全部热情,才和父亲结婚的。母亲在许多年以后,仍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一我真的是彻底把自己献给了革命。
那一次,师兄的卫生交流团,在母亲所在的医院住了三天。他们除了交流工作之外,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
母亲从师兄那里了解到,师兄早已结婚生子了。师兄的爱人是人民教师,他们的孩子也已经十几岁了,也就是说,师兄已经有了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后来师兄就走了,他仍是微笑着和母亲挥手告别。这一段不经意的插曲,却使母亲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许久之后,师兄的音容笑貌仍在母亲的心里不断浮现。每当她走回现实中的家,有许多次她幻想着是师兄的身影站在家门前迎接着她,冲她微笑,冲她招手。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她看到的是,父亲那张永无笑容的面孔。父亲大声地在厕所里小便,解完后他仍然不会去拉水箱,任由厕所的味道在整个房间里传播扩散。
母亲还能说什么呢,师兄的出现,给母亲无奈的生活带来了一份幻想,然而这份幻想,又常常让她感到痛苦。
在生活中,她经常把父亲幻想成师兄。要是父亲就是师兄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下班后回到家里,会有许多话要说,工作上的争论,生活上的畅想。夜深人静了,孩子们都睡去了,明亮的灯光下,他们一起读书学习,然后会为对某个问题的不同看法,争论几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现实中的父亲轻而易举地就粉碎了母亲的幻想,匆匆走进家门的父亲,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走到餐桌前,屁股似乎还没有坐稳,一顿饭差不多就吃完了。父亲吃饭时发出的声音异常响亮而又有节奏,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吃完饭的父亲又急三火四地走进厕所,尿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尿,然后不冼手不洗脸地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美苏两个超级大国这样或那样,国内又是如何狠抓阶级斗争,反修防修等等。父亲读不懂报纸,听收音机成为了他信息的主要来源,于是父亲总是要雷打不动地听收音机,他密切关注着国际国内的诸多大事。
听完收音机的父亲就精神很好地说:要备战了。操心完国际国内诸多大事后,父亲就困了。他照例不洗脸不洗脚地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响亮的鼾声。母亲躺在床上一边读书一边想,要是身旁躺的是师兄会如何呢?
有时母亲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母亲这些变化,父亲自然无从察觉。在父亲眼里,母亲也简直是一身毛病。母亲爱干净这一点就让父亲无法忍受。父亲每天回到家里,他见到的母亲总是在洗洗拆拆,并且总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父亲回到家里脚没处放手没地搁,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因此,父亲一回到家里,心里就很不踏实。
父亲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四个孩子。他们出门进门时总要向母亲问好或打招呼,在父亲眼里这都是多此一举。还有的就是,进门也学他们母亲的样子,“哗哗啦啦”地拧开水龙头洗手,然后悄无声息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四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他们不再打闹了)。这反弄得父亲无所适从,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四个孩子的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液。
最让父亲无法忍受的是,孩子们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了,没事总爱想心事,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还一次次地叹息,这种样子和他们的母亲如出一辙。有许多时候,孩子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有时也有说有笑的,只要他一出现,他们顿时没了话语。父亲觉得孩子们没和他们的母亲学出什么好来,简直是一群叛徒。
因此,父亲在家里总是孤家寡人的,他就显得比较孤独,他就【“文】很反感【“人】家里的【“书】这种氛【“屋】围。于是,父亲很热衷搞“拉练”。只有部队到农村、山区野营拉练,他才感受到什么是轻松和自由。
那一次,父亲的部队来到了河北农村,这时他想起了在朝鲜一位营长的遗言。那位营长在第三次战役中身负重伤,牺牲前他拉着父亲的手说:师长,我只求你一件事,回国后你去我家替我看看老婆孩子。父亲当时眼含热泪答应了。回国后,父亲很忙,又被家里外面许多烦人的事所纠缠,他一直没有时间兑现烈士的遗言。这次他来到了河北,他马上就想到了那位烈士的遗言。父亲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想到多年前的允诺,他便再也坐不住了,立马叫来自己的司机和警卫员,向那位烈士的家乡进发了。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烈士的妻子。那女人听说自己丈夫的部队来人了,隆重而又热烈地把父亲迎进了自己的家。这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家。三间土房,猪呀,鸡呀,狗的大模大样地在院子和房间里走来走去。女人见到父亲时,正在自家的菜园子里劳动,她用沾满泥巴的手亲自为父亲摘了几根黄瓜,女人又同样热情地把黄瓜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父亲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就放进了自己的口中。
父亲对这一切都感到亲切和自然,当他坐到女人的土炕上,直到这时他才找到了家的感觉。于是,他就跟到了自己家里那样地和女人说起了家长里短。他从女人的谈话中,得知女人一直没有再找男人,她自己领着孩子过日子,这一点很是让父亲感动。当然他们也都说到了那位烈士,因年代的久远,女人对这种悲伤已经淡漠了。她的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便马上又眉开眼笑了,她大着声音,一边很响地朝地中央吐痰一边和父亲说笑,父亲自然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乡村的感受,女人的气派作派。又把他带回到遥远的童年。
女人自然热情地挽留父亲一起吃了饭再走,父亲感觉已经到家了,他也就不再客气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又细心地为父亲烫了一壶当地的老白干。父亲坐在土炕上,喝一口白干酒,吃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女人炒出的菜,他心里热了一遍又一遍。那一次,父亲破天荒地喝多了,最后,他脚高脚低地和满面红光的女人挥手道别。直到他坐进轿车里,他才意识到,他需要的是怎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家。
从那以后,父亲每年要找这种或那样的借口到河北农村走上一趟,坐在女人的土炕上,喝一回儿老白干,他才心满意足。
有时,他望着母亲苦闷地想,要是自己的女人是那个河北女人该多好哇。他这么一想愈发地觉得母亲一身的“毛病”让他无法忍受了。
在家里,父亲有时一连十几天也不和母亲说上一句话,他们的确也没有什么可交谈的。有许多次。父亲在梦中又去了河北农村,他在梦里一边喝白干酒,一边和那个满面红光的女人说家常,那是一副多么美妙动人的景象呀。每次,父亲从梦中醒来,他都要失魂落魄好长一段时间。
父亲进城后职务造成环境的变化,仍没能改变父亲的心性,他的情结已经深深地植根到了他的生命中。环境无法改变他,他也无法改变现实的环境。于是,父亲只能在矛盾、困惑中痛苦。
父亲却异常热爱军人这一职业。他从十几岁就走进了队伍,打打杀杀,拼拼争争。当初,他们打仗的目的是为了过上太平日子,现在终于过上了这种太平日子。然而,父亲又感到莫名的失落,没有战争的日子,对父亲来讲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好在那时部队经常备战,用备战的形势来防备“美苏”两霸的侵略。于是,父亲身体里那根战争之弦就那么绷着,他相信用不了多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就会爆发。父亲对战争这种常备不懈的信念,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一大支拄。否则,生活中的不幸就会把他压垮。
父亲没有等到他所盼望的战争,他却等来了自己的更年期。更年期过早地降临到不幸的父亲身上,那时,父亲刚五十出头,这和他常年得不到舒展的心情有关。在那一段时间里,父亲脾气暴躁,极易激动,也爱发火,哭哭笑笑,喜怒无常。他对自己性情的变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母亲也没有心理准备。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发现那几年正是父亲的更年期。父亲把自己这一切完全归咎到母亲身上,那就是他看母亲什么都不顾眼。
母亲比父亲小个十来岁,四十多岁的母亲,在情感上得不到慰藉,她已经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自己的事业上。那时孩子都大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相继着被父亲送到了部队里锻炼成长,母亲也当上了一家部队医院的院长。父亲的更年期,导致了他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恶化。
更年期导致父亲的喜怒无常。在工作中,任何人也看不出父亲这种变化。父亲虽然是首长,但他却一点也没有首长的架子。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或者到部队去检查工作,他很少坐在椅子上发布讲话或听取报告,而是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大口地吸烟,大声地吐痰。他讲话时还经常带出一些比较粗俗的字眼,这使得下级军官们都感到父亲这人亲切随和。不论有什么困难他们都愿意找父亲,父亲眼里,只要不是和战争有关系,就是天塌下来对他来说也是小事。因此,父亲对下级军官们来说总是有求必应,如此,父亲在部队下级们的眼中有着极好的声誉。
在家里,尤其在母亲面前,他却一点也无法忍受。在更年期到来之际,他一回到家里看什么都不顺眼。为什么不顺眼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经常砸锅敲碗地冲母亲叫嚣道:这是他妈啥日子,整天死气沉沉的,又不是死人了。
父亲公然地指桑骂槐,母亲当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母亲觉得忍受父亲这么多年了,她也受够了,父亲不跳将出来,她还能忍一忍,父亲一旦跳将出来,母亲才不吃他那一套。
于是,两人就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大战起来。两个人一旦撕破脸皮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两人穷凶极恶,挖空心思地数落对方的种种不是。他们这种胸襟坦白,都使对方感到吃惊。在这之前,对方都以为自己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没有这么糟,在气头上把该说的都说了,他们才都大吃一惊。狂躁的父亲冷静了一些,然后说:都这样了,这日子还过个啥劲。
母亲也说:不过就不过,我早就受够了。
父亲的眼睛也瞪大了,他吃惊母亲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然后像孩子似的指天发誓道:咱们离婚,谁不离就不是人。
母亲气得已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一上班,父亲就张张扬扬地打电话。把政治部机关的领导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气得昏头的父亲此时已经有些公私不分了。以前他有什么事总是把下属单位的领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交待。这次他仍毫不例外地冲政治部领导说:你马上给我开张证明,老子要去法院。
政治部领导不明白父亲去法院干什么,便问:首长,去法院干什么?
父亲一拍桌子道:老子要离婚,老子受够了,这次非离不可。
政治部领导觉得这事闹大了,他做不了主,使把这事汇报给了冯政委。冯政委是父亲的老战友,又是平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