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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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里,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关系,他跟世界的关系。他不能做什么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对付自己这个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到后来,他知道关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践踏如泥。他的自救办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么这个寄身于他的大兽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拼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地减。很难很难的,减。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惟减。
直到一天,是渐悟呢,是顿悟呢,留给世间去吵罢。一天他到友人的录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间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坐那里摩挲着颈前吊着的皮绳银饰。大球鞋,雷鬼头。超大尺码衬衫,超大尺码裤子。敞着衫,露出锻炼过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内裤裤头,CK的。他静观少年,像蜥蜴学家观察一只新品种蜥蜴。少年抬头看他一眼,跟看屋里搬进来一棵马拉巴栗盆景没两样。而就在友人推门出现的一刻,他冷水灌顶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兽如何已经离开他了,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没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浓发早稀,髀肉复生。颓危将倾的居所啊,大兽已经撤走了。突然间,世界变得好宽敞。宽敞得过分了,凉风呼呼地吹,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恫吓人的咚咚声。
他竟不会和宽敞相处。就像演音法师面对亲人的诘责回答说:“就当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罢,便又能怎样?”几乎是负气。妻来山寺求见,演音也不见,哪有解脱?他还刺血写南无阿弥陀佛呢。以戒为师。减法之法,王皎皎的减法之路。他适应着这份宽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谨,好寒简。有一阵传言他在尼泊尔剃度了。这样,他跑到世界的尽头。
那里是钟塔,望见古代贸易船从点渐渐浮凸为斑斓的面。那里是无罪圣胎圣母教堂的一帘静卧于明蓝大气层中。那里是八线道公路通往摩纳哥方向的转坡被一栋焰金大H字旅馆截住,车子开到那里一闪没有了,或是一闪,生出辆车子。
那里是毕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农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知道的。
好诡异的,那里是孤悬在,在他伫立的那个台阶一回首看过去的天涯海角,一座电话亭。
他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敢再上一阶,因为恰恰好他所在的视角看过去,电话亭孤悬在天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钛银色调的电话亭。
那时,他觉得他可以打一通电话。打给去世的父亲。像时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两个地区,电话里他会向父亲问候道:“你那里现在几点?”
第二章 巫时
不结伴的旅行者(3)
这是一篇告解。由于欲告解的内容,其过程太惨烈不忍卒听,告解者决定用他,而非我,来陈述。
一切从他接了电话开始,也许他不接,或没接到,就不发生任何事情了。所以电话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证明了一句实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电话是家庭好友打来的。家庭,为什么?因为,他的社会关系是零,是鸭蛋。
煮蛙理论罢,蛙在渐温渐热渐滚烫渐沸腾的锅中而浑然不知死之将至。他初起婉谢各种社交活动的时候,多么为难,心虚,低声下气到说尽好话只差没把自己给卖了的奴婢态度啊,到他被对方理所当然的邀约口气所激怒遂打断说“对不起我不上电视”,到既然他如此之自绝于人,人又何必要来找他的于是没电话,没信件,到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年末,第三年开春,他终于没有等到一本年历记事簿,连一本也没有,他父亲名字终于在几家机构的公关赠送名册上消除了,他才大梦惊觉,对照于即便已从职务上退休了N年的父亲,他自己原来是个无职称,无头衔,无一点社会关系的人。
他幸好还住在家庭里面,否则他肯定变成一个猫人,或狗人,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多年前,邻巷租居一名独身老外,酒精醺烘的脸已不知其本来肤色为何,每觉是一直处在灼伤后皮肉新生的赤赤状态中,不跟人打交道,照面时点头微笑,并非招呼,倒是防卫性烟幕。草木不修的门庭,蹲踞着五六只大肥猫,阉过的肥法,眯觑眼朝空嗅嗅时若有辽野之思。这些猫似曾相识,困扰他好久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某日的刹那,大放光明,蒙古人祖先可不是!在历史课本上见过他们的,成吉思汗窝阔台汗忽必烈汗,蒙古大汗们。未成为汗以前,就是说没有发肥前,铁木真时代罢,多么结棍精悍。而今,老外一返家,大汗们纷纷翻下墙顿时变成一群可爱透的乞食幼儿。
有关于老外的,只知道一件,奇怪哦他是方块舞俱乐部的会员。对他们这个老社区的居民结构而言,方块舞俱乐部?既然不是人手一只玩翻天的俄罗斯方块,那是扑克牌咯?
你是说桥牌俱乐部?
方块呀,梅花红心黑桃方块。
不是。是跳舞。你看他头发往后梳,油光水滑,穿戴好整齐出去的时候就是。
方块舞俱乐部?众皆缺乏资料供想像,口水干干无话可说。后来闻言老外右腿打石膏,不大不小一桩车祸,竟激起社区妇女们的母性混杂着民族意识,欲展现中国人(或台湾人)人情味的冲动,不由分说,一股脑鸡汤卤味水果直闯上门去。他会在场,是给拉去当翻译,结果哪需要,妇女们自然天成的无障碍沟通喧哗极了。援救一只搁浅豚鲸?一名落单于地球的外星人?他若感觉窘,全是因为老外窘迫得连一向酒赤的脸都看得出来更赤了些。妇女们排妥送食物的班,令其交出脏衣物代洗,动作快者已找到塑胶袋把堆满墙角的台啤空罐收拾走。
出得门,妇女中有年长的叹道,下流啊,过成这样。
看来是女朋友也没有。
有才怪,一屋子猫仔臭,谁受得了。
他深深记得了妇女们的评议,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变成猫人。千万不要踩越边线,越线了,就是疯子,精神病。他约束自己于家庭生活之中,庆幸无需像上世纪初的人得争取“自己的房间”(经济独立和一张书桌)。他压根不需要空间的自由。事实上,他的问题是自由太多,空间太大,他倒要拘住自己,免得伊于胡底去至无无之地乌何有之乡。
他在旁发现,人的无数种关系里一种叫做婚姻的关系,欲维持此关系,三个人以上比两个容易,就是说,有小孩比没有小孩维持容易,也维持得久。又有一种友谊关系,其亲密度依存于双方的下一代,就是说某个时期大人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全因小孩子在一起的缘故。或者说无论大人们在搞什么了不起事从拟写宣言编战报之类,到黑手党教父的买卖交易,不管在谁家,地上爬的,怀里抱的,满屋子钻来钻去的,都是小孩子。所谓家庭好友,便是。他伙同在内,浸染着亲子性,并无单身贵族逢此场合掩饰不了也不要掩饰的不适应跟不耐烦。
事实上他父亲还在世时,对家里出生的第三代,他和父亲都只有投降的份。他们内心最最柔软无抵抗力的部分被第三代唤起,可比如葛林兄曾说过,人心中有些地方原先是不存在的,要到受苦进入之后才出现。葛林兄是受外遇不伦之苦。而他,若没有第三代,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冷淡无情的人,错了。他父亲又才更是呢,居然向他抱怨第二代父母真狠心,放着第三代哭不准人抱!他想起他母亲说他两岁时无理取闹哭被他父亲愤怒得一把拎起来掼到床上哭闭了气的,吓死人。故此某日第三代就那样哭断肝肠地哭,第二代喝令不准抱。基于训诫小孩时务必步调统一的默契,纵然任凭第二代贯彻其管教风格,但也到了忍耐极限,他觉得他父亲涨满了眼泪,于是他走过去抱起第三代,说我们去散步步(发音为伞啵啵),抱出门来。
已巨大抱不动的第三代,走不多远,放下来,换个重心抱起再走,到路口转角处一座废置石磨,把张大嘴巴哭的赤足第三代放上头。如此大哭,如此伤心,他惊叹不已那眼泪,不是液体,不是哗啦哗啦哭湿一片,是珠光,迸射弹出的,有声音。可如此伤心,却连还未有自我意识未有情绪呢,晴天下白雨,待止了哭,不留半点啼痕,眼睫里闪动着水珠。
他说看噢好嫩的香椿,采回家给公公拌麻油吃,把第三代举至墙头叭哒扯下叶枝,他亦掐了好些叶芽嘱之装口袋里。改用背,老祖母驮孙子般背回家。沉入睡乡依然牢牢攒住手心绝不会丢失香椿叶子的第三代,伏在他背上,那重量,钿钿?甸甸?淀淀的?不是人身体的重量?不是。是梦的,酣梦,梦的重量。
他后来再想遇见像那天那样的泪,悄秘里与小孩厮混,冀望不定好运气又让他碰上,而他才知道,也许他再碰不到了。
所以家庭好友,其分量是非凡的。如今家庭好友打电话来,期期艾艾解释着,他努力听,终于听出个名堂,一言以蔽之,是邀他出席一场茶叙。为了请动他,家庭好友笨拙包装了层层修辞,说明他们请了哈金来,本以为“九·一一”爆发后哈金来不成,结果还是来了……只是大家见见面,很随意的,不用发言,不谈什么严肃话题,就是喝茶聊天……不过,因为听说行这么个聚会,就跑出来一些记者也要参加,到时候,恐怕旁边会有记者在那里……不过没什么事,很轻松的……秋天来了,一下子,太阳都变成金色了,出门走走也不错……
他说好的,妹妹回来会告诉她。
你也来吧,家庭好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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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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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说〃√
 ̄下〃√
 ̄载〃√
 ̄网〃√
嗯。他用力应答着,便在电话将挂未挂没个收场的游移空隙,被逼出一句好的,会去的。挂了电话,他心想,当然,妹妹会去的。家庭好友,比起他,这种关系更在妹妹他们第二代父母的人际范围内,妹妹跟妹妹的先生自然会去。家里三口第二代,两口参加,若说出份子,一家一份,他们家出两份,够了。但隐隐里他好悲观,无他,只因为不偏不倚被他第一手接到了这通电话。如果不是他接的,任凭二手传播,他装死拗到底,不知者不罪。可现在他知道了,他就对告知的对方似乎有那么一点责任,除非突然间他重感冒,或落枕脖子扭筋不能动,或角膜炎没法戴隐形眼镜,卸责的借口向来不缺乏,要不要病遁,再看罢。
他决心不受这通电话扰乱,重新穿戴上无比丑陋又笨重的工作服回到岗位。那么你要问,他是干吗的?什么不得了工作搞到这副密藏德行?
唉他的工作,借用化学家列维兄的说辞,化学的起源微寒,或至少暧昧——那是炼金士的窝。炼金士想法荒诞,对金子着迷,他们是骗子和魔术师的综合体。他们寻找哲人之石,深信世间有此配方,可以点石成金,可以长生不死。他们在实验室搅和各种元素,一边耗费心神辨读古代先驱者留下的秘笈,一边为了避开不明白他们妄志大业的贪婪人士之觊觎并确保配方不外泄,他们亦极尽伪装之能事,用私晦的代号,谜样的术语,记录着实验过程和发现,为那难解的符文系统又更添了雾障,迷人迷己。
看哪,温度达到一千四百五十摄氏度了,他从通风口觑去,不见火焰,见是熊熊燃烧的空气……炼金,得瓷?没错,炼金得瓷。他执念要炼出黄金,但瓷器?是的瓷器是他向世间证明他并非骗子的惟一机会。他悲哀得不行,在实验室门上铭刻讽句曰,上帝把炼金士变做了陶匠。
你看这儿有一篇葛氏的记载,葛洪吗?抱朴子还是神仙传?不,不是葛洪,是葛里森氏。记载上说实验室位于易北河边东城墙下的,处女棱堡。此堡传言有错综秘道通往一架处女身形的钢制机器,被处死的人送进机器割碎,落下地底活门,仍抽搐不停的肉块遂无声息流入易北河里。窑炉设于堡内,他跟助手每天站在巨型凸透镜前测试矿物质,镜的强刺反光损坏了他们的视力。他找到来自柯迪兹矿区的灰细黏土,中国人称之高岭土,是一种水合矽酸铝,由无数极细小的薄片构成,可以互相移动,故使黏土充满弹性,适合捏塑。最重要的是,高岭土于高温烧制时会转为纯白,那种东方瓷器的白。可高岭土只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