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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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水早晚吃对不对,吃几天。药片吃一次就行了。”
“听起来更恐怖。”
“基本上,这药片算温和,没问题。”
“那为什么以前用药水,不用药片?”
“基本上打虫药很多种,不一定用哪一种。”
“很多种?”
“有的是综合,蛲虫啦,蛔虫啦,霰弹枪打鸟,都打。像一三五混三五八,有的有重复。”
“这药片呢?”
“药片嘛,方便。”
“那为什么以前不用?”
江医生得忍住不抬眼看花鬼主人'音欸——编者注,下同'小姐你很爱问吔,把四分之一不到的药片塞入小猫喉咙,合上猫嘴药即利落进肚。
“这样就好了?”
“好了。”
“不用再打了?”
“不用。”
“这倒真的很方便。”
江医生卧蚕眉,丹凤眼,满头乱发全拢到脑后扎一把马尾。从来,他得忍住不介入顾客,因此他把眼帘放下,目光衔在帘间。因此他似瞑非瞑,如笑未笑,坛座里一位拈花人。
舞台上有红堂堂的关云长,一样是垂目掩帘不能睁眼,说是关公睁眼,就要杀人了。
不敢睁眼的,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人,马市长。
从远方来看,远到,这么说吧,第二个千禧年的时候,有一群亚热带居民,住在太平洋靠近亚洲大陆的一个岛上,岛小得星砂般几乎不存在,传说中的名字叫美丽之岛。
马市长是美丽岛上北方之都的民选市长,他对市民的首要贡献是,他长得太帅了。
这是莫大福祉。对照同时存在的南方之都市长,当选时曾引起市民哀嚎:“哇靠他的蛤蟆大嘴我们要看四年!死了死了。”由于这些市长和高层,老是占据着最多的亮相发言空间,若尚未看到他们有什么建树之前,起码,他们先不要造成视觉公害。有民众好端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只能好悲苦叫:“我招谁惹谁了大早起床给我看一坨屎。”
报纸上是他们,调频里是他们,打开电视是他们,转个台也是他们,除非变聋变瞎,都是他们。
原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神鬼不觉的,美丽岛已演化成一座综艺岛。岛上一切一切,一切综艺化。
率先被综艺化天择掉的首长是,阿舍先生。文雅,和平,吟哦的阿舍先生,宜于品茗之间无声胜有声,一旦曝光,其优势全成为不可饶恕的过错。他有很多朋友,却无半个群众。他勉为其难被簇拥着走入群众的时候,很像一名遭羁押的嫌犯。他的公共肢体语言,不协调到不合人体力学的地步。他在群众里头跟这个人握手,眼睛望向下一个,而微笑抛给第三个,让每个跟他握手的人觉得他不如不握好。
会握手,会把眼睛集中于被握者脸上的首长,存活了下来。
握手之翘楚,“左派”的握手。强有力,打破阶级和隔膜,兄弟爱的,照胆照心。能够的话,佐以凝定眼睛,令被握者感到与握者间是一对一无二的。难度太高了,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不断变换焦距的结果,极易造成乱视或斗鸡眼,非天赋异禀不能为之。
综艺岛上,新品种首长们天生具备握手功,注目功,摄影机一出现,他们就调门拉高立刻骇起来。无需前奏或药物,他们是天然骇。故而与阿舍先生正好相反,约书亚先生只有群众,没有朋友。他之依赖群众,以至于酗。酗群众,酗摄影机,酗媒体。
酗者的眼睛,一如所有喝醉的人总是大声宣称他没有醉他非常清楚。当然除了他本人,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醉到茫醉到不行了。故而存活下来的首长物种中,仔细考察,马市长的眼睛是关上的。初步研判,因为帅,他不能打开眼睛。一打开,就会放电。为免电着群众,以及自群众回向回来的电击到自己,马市长将眼睛伪装成淡漠无神的三白眼即猪眼,形成了绝缘体,防护罩。
这种伪装,只有女性同胞能够分辨出来。谁放电,谁不放电。谁放电却放电失败,谁好想好想放电但放电不出。马市长不放电,有本钱放电而不放电,他把自己从一个会被女性竞逐的男性角色立即换位为中性。一个被女人所追猎的男人,变做了一个姊姊妹妹们的好兄弟,妈妈阿姨们的大男孩。那时,他综艺十足地站在垃圾车上收取市民的计费垃圾袋扔进车里,照片刊于报纸头条,姊妹妈姨们看着,好宠欢:“帅啊,倒个垃圾也这么帅。”
那时,马市长的不可能任务,不但垃圾分类而且要垃圾付费,靠着姊妹妈姨们悦然从之的软力之助,在综艺岛上或担忧、或质疑、或吃味其抢走媒体焦点的一片看坏下,一如汤姆·克鲁斯那样帅毙了的达到目标。
那时台北实行垃圾分类,然而前出版社社长仍坚持把纸张回收留给收废纸的跛脚人。这样,便还有一对低眉垂目人,跛汉与前社长。银碗盛雪,前社长一头著称的白发。少年白,在那漫长的报禁三大张时代,或更早点,两大张半时代,前社长头发便已花白了。当年他看过女眷们跟破铜烂铁收购者之间的角力,一把秤,移近移远,练就得收购者好快的手脚在卖方还来不及抗议“称得这么翘!”已摔下物货拍板定案,五毛钱,一块钱,卖方纵不满意亦只有口头制裁下次不卖你了。到前社长处理废纸物时,买卖单位老早以元计,起价也总有五元。他过手的最高纪录曾卖到五十五元,是某次大扫除清掉了全部铅排校样。
后来收购者仍持秤,但秤的功能已退化而比较像一根节杖,代表收购者身份,作势朝地上扎成一捆的纸物钩钩,先还提起来一下表示称过,往后也不提了,也不钩了,目视即报出数字。卖方不在乎那钱,买方意思意思,双边照章行事一番。
于是旧岁月里的环境声,“有酒矸倘卖呒……歹铜旧锡簿仔纸倘卖呒……”竟也借尸还魂作成歌,突然唱开来,爆销百万张。巫黑劲装的呐喊派女歌手三度在可容万人的体育馆起乩,红到岛对岸,将她飙歌时苦痛和狂喜难以分清的高潮情状偷渡至千台万台荧光幕上,公开进行着一场神州洗心大祭仪。
浑然不察的神州官员们,拿此歌来讪笑宝岛人民卖空酒瓶可见民生之凋敝。亦隐晦难明的,此歌预示了美丽岛上即将开启的淘汰赛,凡旧时代旧物事,一概,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前社长清楚感觉到自己逐渐退出社务,是二十四开书从每页十六行、每行四十二字改版成十五行、三十六字的那时期,铅字检排让位给电动打字。他至终看电动打字不顺眼,行稀,字疏,十分之不结实。那是一个分水岭。跨过岭头就是下坡,重力加速度太惊人,前社长选择驻足下来。山顶风景好,心态上他早早从一名世事的参与者转成旁观者,回望者。
每天他读三份日报,一份晚报,光谱涵盖了统到独,目睹一桩事件,四种语调。情感上他立即斜往统,视独报为奇谭,但疑议和求知欲倒每每压过了他的价值观被挑衅。他记得是接着铺天掩地而来的六大张时代,那时候起,他不再向收废纸的人拿钱了。
那时,前社长尽追报纸读,夸父竞日,气喘咻咻。六张二十四版叠折为一落,他最在意的副刊版,必须翻山越岭才找到,发声分量即刻被稀释为二十四分之一。
不久,报中有报分为两落,副刊跟着地方新闻那一落走。八大张期间分三落,有阵子跟影艺新闻一落走,之后又跟家庭消费一落走,某日干脆不见了,派报处漏派了。副刊的走势,他们的命运,还未到副刊给稀释至七十二分之一时,他们这类出版社已歇业了好几家。
那时报纸得了躁郁症,抑或过动儿?三天两头整版面,变字体,换字号。前社长好不容易习惯了行距加宽和电脑十一级字,早晨起床打开报纸,眼前田走湖移,字与字鸟飞兽散,一片乱。他对焦甚久,算是搞清楚,字又放大了,十二级罢,意见桥扩为全版的时论广场。前社长个人理解,每次改版改字,若非销售量停滞广告减少,就是人事异动,均势重组。他还没看热新版新字,突地,又改了。
政争期间,他看连载小说般看遍各报,往往早报没看完,晚报来了,他等不及先睹为快,并走到巷口买齐别家晚报看不同版本的说法,知悉最新发展后复回头读早报。他为自己支持的一方患得患失,大清早开门搜索信箱,着急报纸如何仍不送达难道真是政变了?待他支持的一方斗败出局,他竟感到空前解脱了的,从此壁上观,欣赏胜方一分为二又开始斗,这会儿可是狗咬狗,一嘴毛,前社长幸灾乐祸得很。
六大张,十大张,十二大张,廊角旧报纸篮很快就爆满了,前社长等收废纸人来收。却像等公车,越等它,越不来。来了,杳杳晴空里杳杳的叫买声,除了狗耳朵,风未吹草未动,没有人听见,除了前社长。他停下手底给报岁兰换盆正填塞着蛇木碎渣,朝天凝望,没错,收废纸人来了。
他站到门口等,见巷子内两家,三家,出来人在买卖,跟他一般的全是老头子,搬废搬物,一个破沙发破得像床烂棉絮也死活硬往车上塞。上班时间,光天化日下退休老男们落单出现于家居环境中,显得如此之荒芜。妇女们呢?她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在上班吗?前社长困惑着。老妻是跟练气功元极舞的欧巴桑们登阳明山洗温泉,吃山珍,然后拎回来一袋红心番薯或一颗斗大南瓜什么的。
跛脚收废纸人,以前没来过,动作特别慢,特别久,前社长耐心鹄候。收废纸人老远即万分抱歉的,快快朝他踩车来,快快跳下车,万分卑微收小着身形闪进院子,一筒塑胶绳,一把秤,三两下扎妥坟高的报章杂志,打秤。这位仁兄,秤是真秤,而非作态,亦非仪式。前社长遂打破惯例开口说:“别算啰。”
当然不肯。
前社长说:“不然怎办,这么一堆我还没辙哩。”
仍要付钱。
前社长说:“帮个忙,就算帮我们处理垃圾好了。”
只得谢谢了。前社长更谢谢,执礼送出门。
原来仪式行之有年,为的是大家生态平衡。一旦撩开,双方跌跤。重新支起的和谐关系里,施与受,施的一方前社长变得很低很低,兼之受者跛脚,施者也许又更低了一些。施比受有罪,他得弯腰更多,低眉垂目。
收废纸的跛汉呢,他得站稳另一个支点。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惟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
世纪初
那时都在讲最后,遍地的什么都是最后。都在倒数计时。
春天时候,她们说,世纪最后的春天咏欢!是干吗?卖春装。他们说,为了要冲过时空限制,运动感的服装风行起来,各种元素加入竞赛。处理成纸一样的丝,皮革嵌上镜子。粉红假装自己像粉蓝那样无边无际,鹅黄糖橘跟宝蓝一起度假到土耳其。
不慎打开信箱,泄洪直来的DM或EM,一片恫吓声,威胁收件人买这买那,便有一封如是云,“史无前例!站在二十一世纪往回看,一九九九年做的每件事,都是影响新世纪的关键,所以你要很慎重挑选一九九九年的态度,朋友,理想,住所,月历,海报,卡片及信纸。用二十一世纪的眼界,来这里预购一九九九年史无前例的历史价值。”没错,他们卖圣诞卡,卖最后一本月历。
Swatch beat,帅奇表推出了第一只数位表。堕落啊。表痴只独钟于他们的机械表,于最后日捧起表,目睹万年历砰的,一九九九变二○○○,千年一见,奇景比铁树开花。
所以穿越欧陆到印度,两小时内白昼成黑夜,温度骤降,鸟群失去方向。法航协和包机在大西洋上追逐月影,供乘客观赏六分钟日蚀。至少有六万辆车子开往西南部康瓦尔郡,英国警方同救护机同红十字会救护车驻进,牛津街及时推出观蚀服装配搭聚酯薄膜滤光镜以奔赴这场地球秀,世纪最后一次日全蚀。
如果素以绷紧上唇作风闻名的英国人,冷静,小心过度,绝不暴露感情,尚且也感染了集体最后症,就莫怪偶像歌手会唱出太阳不升,月亮不落,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主打歌水银泻地流向全岛及岛外海域上,渔火灿若星空,满舱走私董公酒和乌鱼子。主打歌流向荒凉如月球出产黑道大哥小弟的台西云林,无垠穷地上蓦然斜耸一座孤零零KTV,西施们在里面跳钢柱舞,门前故而是欧吉桑卖槟榔,萤灯小铺,收音机收讯不良的猫叫春。主打歌流向银行三点半,偶像歌手的女助理寻声四望,来自头顶天花板缝孔,声源在玻璃隔间里主任桌上的调频台,女助理很满意上司的高播放率。
那是偶像歌手最后一次公开岁数并且过生日,之前,她的生日一直是王储大事般给记录着。含泪进入十七岁的庆生演唱,悲壮如处女献祭。十七岁的最后一夜,则狂欢像告别单身生涯的某兄弟会秘仪。偶数岁十八,平庸的偶数十八太令人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