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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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行说是公车老人票优待,弄得似果真骂省那两毛钱而宁让小辈落个不照顾老人家不敬老之实,前社长踉跄出门,一路奔突,赶亲众们到前先到,还有工夫把自己从容坐定,是罢并没牵累了谁,并没添大家麻烦嘛。
大家也只好撂开不计较,当然,惟老妻除外。自古至今,凡老妻对他十分之感冒,为免众人面前跟他辩嘴,老妻便会朝着他时仿佛脸上五官倏地消隐不见了剩下一张白幕向他。对此白幕,前社长惯常只有呵呵呵自笑。故此前社长关于车子的主张,不但无人知晓,便前社长自己亦似晦暗渐忘其由来,未盖棺已定论地教亲众们再再摇头啧叹,唉呀搞不过他老人家,一辈子俭省,省到一个地步!
是以前社长搭公车转车到南机场公寓站下,先打过电话,径至里办公室,要把五千块交范里长转鲁仲连。关于鲁仲连、鲁仲连没老婆孩子前,随便混日子,独独一宗不随便,吃。喜欢锅灶之间弄吃,钱都花在吃上,是吃过好东西的,比前社长倒识货。从鲁仲连年节漉漉累累提来的年礼即知,几条剖净的大黄鱼,小乌骨鸡,好猪肉请人灌的香肠。鲁冲连最会选猪肉,经常替人买肉带肉。有时鲁妻煮菜,鲁仲连唉声叹气菜乱煮,不该煮在一盘里的煮一起,刀工粗,胡七胡八切一通。鲁仲连反复向前社长怨诉,俨然是个事儿。
十二坪住家,古代之古代(应是一九六三年),为安置堤外拆迁户整建的一期民宅,昔年还是欧美新潮公寓建筑工法在本岛的首次实验呐。住户后来迁的迁,租的租,打单的呼朋引伴自成群落,河南帮,安徽帮,浙江帮,南京帮,下港区。面孔换了好几代,失业人,残障人,单亲妈妈,独居老人的单身老友们,都来了,房租便宜。正在形成已经看得见的,外籍新娘大陆新娘家庭唷。鲁仲连是半买半收顶替了病故的一贯道道友的房子,有了落脚处才敢讨老婆。今天南机场可喧腾了,消防大队突检夜市瓦斯桶。
前社长到时,消防大队已离开,蛮像扔个烟幕弹呛得四地生烟,待烟硝散淡能看见,却是突检人员皆撤了,瓦斯桶照旧在。“他们这些官,以为满街蚵仔煎怎么来的,钻木取火煎出来哦!”里办公室内外聚着人骂翻天,每回消防局抽检,满街瓦斯桶不见了,人一走全又冒出来。
“就是不管,放给它烂。”里办公室已陈情市政府无数次。上个月夜市计程车擦撞吵架,运将把摊上瓦斯桶拖出扬言放火真真惊悚一场。再陈情,谓个案无从管。“个案?难道要有人点瓦斯桶集体自杀才叫通案!”这会儿大阵仗来人,系报纸报导南机场是火药库,垃圾窟。突检人员拿着报纸对摊商进行道德劝说,劝设铁箱封住瓦斯桶,不然收摊后带走。带走?怎么带走啊众摊呛。
“说是无法可管。”鲁仲连也在人群里,向前社长愤愤念。前社长始知,合法使用可以,备用不可以。瓦斯桶接有管子的乃合法使用,于法只能查未接管瓦斯桶这叫做,过量储存。果然,诸多摊商索性把备用瓦斯四五桶都接管,使用中,非备用,无法可管。
鲁仲连一定要请前社长吃老张水饺,擀皮的。前此里长选举,里内爆裂成两派,老民宅住户跟上百名摊商组成的市场自治会。范里长一千四百多票,胜自治会支援的前里长一百票。过往投票率三成五算很好了,这回超过五成,都为了瓦斯桶。鲁仲连呛马市长小马:“小马放我们住在火药库上!”
前社长耳朵静听心头想,你们一期整宅违建成那样,把瓦斯桶热水器都违在屋子里,那才叫危险。前社长取出五千块封套交鲁仲连,拱拱手作揖。鲁仲连晃摇着脑袋叹息,万般不同意也只得收下。
前社长出里巷,往西藏路去搭车。五步一驻足,倚伞杖,东张张,西望望。第一期整建住宅,五层楼高水泥刷白建筑元件峨然于四周乱杂一片的棚屋眷村违建,抢眼是飞天回转楼梯,紧拉住两边住宅本体,采光佳,通风好,中华路拓宽中华商场之前也是热门景点,都来这儿拍照。古昔曾是漳州街,克难街,双和街。漳州街南段后来并入中华路二段,还没有西藏路呢,古昔叫特三号排水沟,新店溪旧河道,前社长一辈老居民叫黑龙江。每遇台风黑龙江必淹水,大家躲到小学校和一期整宅打地铺过夜。黑龙江后来拓宽,加盖,不淹水了,开辟成西藏路。往后又盖三期整宅。一期,三期,前社长五步一回望,永远望见新光超高层在云里,而那一期和三期,范里长占有三千桶瓦斯坐落于其中,光天化日之下,唉一颗未爆原子弹。可叹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前社长吟徊来到北美馆。跟家人约在市立美术馆看画。关于画、画展叫“世纪风华”。
法国运来的八十几幅画,展了三个月,倒数第二日,女儿大吃一惊隔天就要结束了,赶紧来看。某财团人寿独家赞助的画展,乙报主办因此不要钱般半版广告铆起来登。号称面对国际世界,让世界知道,震灾并没有击倒本岛,在重建的路上我们已做好万全准备重新回到竞争舞台上,本岛已经没事,我们来看画展了,世纪风华——橘园美术馆珍藏展,陪你过冬,跨世纪。
前社长到后,伫立阶梯高处令自己银雪一头成为目标让家人找见。满广场人,经传媒警示一催,果然催出来大批懒散蹉跎人,赶在画展结束前涌至,挨挨蹭蹭看画,想必明天更塞爆。老妻偕晨操班的秦太太同来,很快找到前社长。小女儿跟老同学阿慧还在乙报设的摊座那里填单子取票,订五个月乙报可获四张门票及一册导览。老同学阿慧职任银行襄理,跟女儿一样,鼓绷绷的皮夹钱包打开,密麻插满各种卡,亦不知什么卡总之抽出来一亮,获得门票两张导览一册还有免费语音导览。阿慧把多一张票去向排队人兜售,以学生团体票的一百元价便宜卖。阿慧叫前社长梁伯伯(发音为凉玻),吐舌做鬼脸,嘻嘻赚了一百块。
女儿租四只语音导览,一人发一只,帮秦太太和老妻戴好耳机,教他们如何使用掌中的放音机。前社长悠然自去,从出口处的画看起,逆向而览比较不壅塞。手握语音导览,听听,也不听。几幅画,颇有些看熟,好似认出小学同学却斗不上名字的凑前去看签贴,雷诺瓦,《钢琴前的年轻女孩》。没错,塞尚,《苹果与饼干》。那些苹果,像是要滚向看书人,好野蛮的苹果唷。重重的,粗粗的,用调色刀建构出来,施以拇指震动而成形。前社长开机听导览怎么说。塞尚,现代绘画之父。没有他,就没有毕加索的立体派,马蒂斯的野兽派,乃至再后的抽象画派,都从他而来。祖师爷呐。塞尚推翻了传统的单一透视法,采用多重视点。塞尚讲过一句千古名言:“自然的一切,皆可由圆形、圆锥形、圆筒形表现出来。”这项绘画上的革命在当时或许不过是星星之火,但以现今的眼光回望去,塞尚燃起的这把火直到今天都还未烧尽。这啥意思?塞尚的革命星星之火?意思是,塞尚改变了一种观看习惯。此习惯扎根于,嗯,比方说透视法则啦,明暗法则解剖法则空间法则啦之类,所有这些,天翻之,地覆之……前社长琢磨着把导览翻译成自己可理解之事时,讶见迎面蠕蠕移动的人堆里老妻和秦太太,两人脸黄黄似叫什么东西绊住了地步履颠踬。前社长蹙眉觑去,绊住两位太太的并非他物,可不就是语音导览。唉,事不出其然。即便女儿已仔细教示过,老眼昏花按错键也罢了,这般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放音机若也叫做机器,唉关于机器、老妻每每自我昭告天下是机器白痴,简直就以白痴为荣地丝毫无惭色。又把孩子们那里听来的语汇什么什么恐惧症,代换成“我嘛反正就是机器恐惧症”,以憨为直,博得亲众护爱。莫不是,自古以来举凡涉及机器事,老妻一概扔给他。古代的年轻时候,憨直诚可爱,老来棺材进一半的人,若连语音导览就那三两个操作键也要叫做机器的话,前社长苦叹,夫复何言。
可怜是秦太太,好好一位太太亦卷入,看来正为找不着导览到哪一幅画而迷茫。女儿跟阿慧呢?两个精得鬼一样早已看完画展在出口处贩卖铺。两位女士埋首于琳琳琅琅复制艺品里,显然比看原作更热情。印有画作图案的杯碗碟盘茶垫啦,丝巾阳伞提袋笔记簿档案夹啦,年历则是半价卖。两女士恍如重返学生时代,迫不及待做完画展功课好去购物玩。九折、八折、七折,直呼画展结束来看书买到打折货真个物超所值。两女士风一阵买完东西欲过广场去找咖啡座,叮咛前社长负责把两位妈妈同父女的共四只导览交还给那边的柜台记得要拿回证件然后走出去就看见对面那栋糖果屋房子的屋顶有没有,好,我们在那房子门口见。女儿的叮咛,让前社长起疑自己是否老人痴呆了?坐在糖果屋里,累到半句场面话亦说不出的两太太,才脱离了美术馆苦海,不及喘口息,苦难又来了,女侍递来雅致小笺问大家点什么。秦太太撑出做客人的礼貌,拉开提包取老花眼镜戴上像是在穿戴登陆月球装备好沉缓吃力。而那小笺上的茶点名称瞬间叛变皆成火星文,秦太太一个茶点也识不出只把目光落到还识得的阿拉伯数字上,怎么这么贵?木白了脸。
女儿兴高采烈——小女儿只要跟阿慧一起,吱吱喳喳似一对黄鹦鸟儿语速也快了,脉搏也快了,高中女生死党情态登时复现,一高一矮,一阳一阴。一冷冷,一暖暖。惟岁月潜移默化不留情,冷冷的那个现在很会自嘲嘲人,暖暖的这个,瞧,小女儿语势咄咄向三老介绍糖果屋。这栋都铎式洋楼即圆山别庄,从前从前大稻埕茶商姓陈吧,陈什么,他盖的,盖来招待仁绅和海外贵宾的别墅。进门那里有彩绘玻璃,大壁炉,刚才没注意的话等下可以去参观,但楼上还没有整修没开放,楼下外包给人做咖啡馆,古迹新生活用呢。想起来了,大茶商他叫陈ㄔㄠㄐㄩㄣ,朝廷的朝,骏马的骏。
啊如此多讯息,如此多新知,女儿当老师当久了传递知识已成本性,前社长须半合上眼睛才能集中听力一一收纳到讯息。可怜这是为何老人们听讲话时总要低眉垂目兼作深深首肯,不如此无法关闭掉喧闹的纷呈光影而专致于听觉。乃至开口发言,亦不时须拉下眼帘,黑里让该浮现的词汇浮现并跟词意抓在一起,啊人老了词汇跟词意,如此散脱不牢黏,稍一松神便分崩离析不见了踪影,一片忘海。老妻和秦太太,则已至负荷极限不再承受任何不熟悉不知之物如冰雹来袭,躲进自我架起的强化玻璃防护罩里,睁大眼任凭那语词撞击蹦落可保证了一词一语也打不进来。
秦太太说就喝水罢,遵行老一辈的客气什么吃食也不点。前社长若非画展看得口苦舌臭,对照孙辈动辄贩卖机取喝取吃随时上洗手间,老一辈人直如沙漠骆驼那样耐着长长的饥旱视为天经地义。前社长按自己这时候的需要,一起替两位太太叫了柳橙汁解干,消苦。
而两女士滑垒抢进下午茶时限或茶或咖啡加一块蛋糕,占到便宜但未免也开心得过头,时光倒流两高中女生相加相乘相激荡的结果是反智,既亢进,又喧哗。女儿掏出一袋纪念品说是给秦妈妈的,五只一套茶垫。阿慧说是呀不然好像白看一场过几天都忘得精光光了,至少嘛这几个茶垫,有物为证。女儿又非要三老一人分食一口下午茶蛋糕,一块叫黑森林,一块叫提拉米苏,将那好时兴的提拉米苏的来历和做法解说一遍吵得人头疼呐。惟三老当做女儿是稚童扰人,不,彩衣娱亲的把来消受和福纳,食不知其好亦被迫回答好吃吧(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答者只能合音天使的和声着,好吃好吃。但是椅子都还没坐稳,一股旋风要跑人了,阿慧车泊远处去开过来接他们,三老呆若木鸡给点了穴般只能脑子里在反应,哦年轻人这种花钱法沾一下椅子就走,可又省东省西二十块三十块叫赚到了的那种得意劲儿,这账怎么算的?前社长这才发现咖啡馆前一条人龙等空位,哦明白了,这哪是喝咖啡,这是参观古迹活用,方才他们是坐在古迹里呐。
女儿领三老出别庄,挤过美术馆广场至马路边,下班放学了涌进更多人,竟不知市民们如此之向学?女儿接听完阿慧手机,谓车子在对面,若开过来得上桥那就事情大条啦——大条什么?前社长肚内忖度,翻译成可理解的意思是,因为车子先要碰到可以U转的路口U到这一边接了他们之后只有上桥一途,故此不仅跟他们要去的地点方向相反太绕路且这时候肯定塞车,所以明智的选择应当是人过马路,对面上车。
于是四人从美术馆移往不超过五十公尺之遥的红绿灯路口。前社长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