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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巫言-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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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着:“北ㄅ可以喝牛奶的喔,很多人对牛奶敏感,会产生排斥。”

可以,向来是每天早上冲一杯克宁奶粉,看报纸,最多的时候看三份报,现在一份都看不完,莫说一份,一页吧常常,说是看了后句忘前句,连接不起来。生病至末,老妻已成为他的发言人,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实在,老妻都发言太多了。

“北ㄅ,那就吃优酪乳,优格,尤其化疗完口腔黏膜受伤没胃口,吃优格很好,冰淇淋也好。”

“冰淇淋,junk food?”小儿子夸张地表示诧异。前社长好叹气,毛毛还是这样尖锐沉不住气,什么叫做垃圾食物,能这样对客人说话吗?亏得用了英文字,乍听没懂,回过意知是垃圾食物,慢几拍已漂流去才听来不至于太刺耳。前社长想说却不能说,对一个大限就在眼前的人,垃圾食物,跟营养汁回春水有什么差别。老妻发言人甚表惊奇,倒真怪,一辈子不吃冰淇淋这些东西的,年来转性了,偏要吃,不宜吃哦?

“无妨,北ㄅ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是罢,人间的食物对他已没有差别。前社长感觉着郝修女抬起眼帘望向周边,恍似穿过郝修女打开的眼睛,骤然拓大的间距,生病以来头一回,前社长看见了自己的周边。瞧,这栋屋子,什么时候这栋屋子已经被一大堆奇怪器械芳香花草所占满?病了这么久吗三个月,半年,一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老是疲倦嗜睡竟至看着书便在客厅沙发睡将起来,对于自律甚严的前社长,失礼莫大于昼寝,其严重度,等于是跌落回猿人阶段。所以猿居的那一小块方圆内开始堆叠书籍杂志报纸,老花眼镜,放大镜,纸笔签条,裁刀剪子,胶水,订书机,大理石纸镇,茶具,茶食,卫生纸包,被单靠枕,袜套,耳挖子,面速力达母,香港脚药粉,指甲刀,烟灰缸置满擤过鼻涕浓痰的纸团,咳嗽糖浆,药袋,红花子油,热敷包,电毯……一如前社长目睹他那些同袍僚友们把他们的老病气味从身上散播出来逐渐盘踞了屋子。

于是前社长看见,那些瓶子罐子,粉的丸粒的浓缩液的,天然健康有机补充食品,拆封没拆封的,友人送来强力推荐神效的,多到没有可能吃,但摆在那里眼见为凭,架开一股阵仗也好。前社长看见那两大袋中药药材,大袋得膨膨如鼓,如帆,光是煮中药也煮坏了一台电磁炉。前社长几回听见有时是老妻,有时是小女儿,即便窸窸窣窣压低着嗓门,唉亲人们为了怕吵到病者而把一切调暗,调低,在那琥珀似的安静中,任何一点声音结果都被放大了听得一清二楚:“拜——托,药又煮干了!”新炉买回来时,娘儿俩互相警告恐吓,再别让水煮扑出来,再别煮干,再别打瞌睡……前社长听见自己在梦中安慰大家:“煮药打盹,自古皆然,还打翻丹炉咧,多少仙童仙子不都是这样给罚谪到人间来,药煮干了就煮干罢。”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钟面停止?

从亲人们不以为意闹哄哄家庭聚会般伙着到医院看X光片,吓人哦第三根肋骨已癌蚀空空没有了,真是,右肩胛痛了两个月还当是感冒引发的肌腱炎!立即,闻有单人房就抢进去占住先,再回家拿梳洗用具衣物来,简直是路遇绑架,给绑架了进去开始无休止之例行检查,等报告,听报告,在亲人们簇拥中别无选择地,一起进去了一个他们从不认识,亦未打过交道的系统里。

不认识的系统里,一加一不等于二。

系统里把时间催眠了,把空间一格一格放慢且放大。放大到已分辨不出属于哪块部分的粗颗粒碎片,无声无嗅的静音停格,在那些走廊与走廊,灯照与灯照,电梯与电梯的停格滞留里面,时间不醒来,生命就可以延长。那些器械与器械,药物与药物之间,生命与时间互成牴角沉沉拒峙着,在那黑夜与白昼的静止混合之中……砰的一声,是谁?谁碰倒了花瓶,水珠溅开,罂粟花和雪青色香豌豆花散在地上颤动,时间醒来——厨房在煮中药,药味像斜阳里的朱砂色。幼时下湖拾麦,烧地灶,新秸生的火好旺……

时间醒来。

于是前社长看见,老妻整个头都白了。

何时老妻也不染发了于是在他穿过郝修女的注视里,眨眼苍苍?他跟老妻都变成了老婆婆老公公。

于是他听见小女儿截过老妻的发言,小女儿每把医学根据抢前先说绝不让人以为他们在搞偏方,语气里一股自我防卫的紧绷。小女儿说的是中药,“杨教授是明讲,开的这药方管不了治疗,只管增强免疫力和有胃口能吃,管这两样,营养指数弄高些,给化疗做条件,打一层底。”

杨教授半年回大陆,半年来台湾,来就在仁安堂驻诊把脉,说信得过仁安堂,药材老实,虽不敢讲都用最高档,但货真价实绝对可以担保。老妻倒成了仁安堂的超级推销员,介绍好多朋友去把脉,包括谁媳妇抓药吃了几帖把身子调暖果然很快受孕开心死了。杨教授回大陆后,药吃完他们便把检验单传真过去,杨教授看那些检验数据开方子,传真来再拿去仁安堂抓药,杨教授一样会看西医的检验单哦蛮不容易——

“人家名片上是医学院中医内科教研室主任。”前社长完整述出杨教授头衔,喟叹老妻自始至终,从来也没搞清楚过任何社会位阶的名称,包括他跟他那些袍泽们的单位和级别,老妻亦不甚了了到像一个文盲。

而于此刻,过往那些声音跟话语,南海潮般,涌现于耳。前社长字字到耳记起来,小女儿在别房间打电话给杨教授,声音又明朗,又结实,小儿女说、

父亲已经做过第四次化疗,杨教授您上次开的十二帖药吃完了,下星期二要做第五次化疗。父亲的情况稳定,血压,脉搏,体温保持正常。白血球偏高,但没有发烧现象。排泄通畅,能吃,能下床走路二十几分钟。以前有的腹胀气,胃闷疼,大致消除了。前天X光片显示,小细胞癌部分比第三次化疗前又缩小了些,甚至比去年X光片初发现的时候还小。不过每次做完化疗后三四天内会感到燥热,睡不好,舌干,无津,嘴跟舌赤红赤红的。而且因为口腔长霉菌,吞咽困难,会严重影响食欲,医生开了药膏擦,嘱咐用盐水漱口,不过只要霉菌消除,食欲就也恢复。还有,父亲的眼睛跟以前不一样,呈灰蓝色。现在传真两张检验记录表给您,请杨教授您示知药方。

是罢,无舌苔无味蕾的赤红舌,病至将亡的灰蓝眼。

在抑制着乱糟糟盲动,看似按部就班的作息表面但其实一片混沌厄运中,小女儿的声音,好清醒的声音。前社长由衷想赞扬一声小女儿,好观察,好条理,好描述。人间的智性之音,够跟病魔打成平手了。

此刻,好难得清醒的一刻,恐怕稍纵即逝,前社长想把握住交代后事。

前社长想请小女儿拿纸笔来,口述给小女儿写,写下,该怎么说妥当,写下遗言,是罢,就是遗言了。

遗言、

第一条,丧礼以基督教仪式举行,火葬于五指山军人示范公墓。登报周知,不发讣文,不收奠礼。

第二条,所有动产不动产均为我与我妻所有直到两人均逝。后者有分配财产权。子女接受财产后,相互礼让分配。

第三条,

前社长听见羽翅嚓嚓声。

一直听见,但好像只有他一人听见的,时微弱,时扬起,好奇怪的嚓嚓声?前社长定睛寻那声音去,原来,半点不奇怪那是一大张玻璃纸,晾在廊下晒衣架上夹着,风吹嚓嚓响。那些扎饰花束用的漂亮包装纸,一层裹一层浪费到碍眼,前社长每将之拆解归类,集叠了好多玻璃纸棉纸宣纸皱纹纸锡箔纸、不织布、网纱,绳线结带也卷妥收好,材质从奢华蕾丝到低调极简的草绳,前社长皆可惜不丢弃,如同从小教孩子们吃饭必碗里扒干净不许留一颗饭粒,还有那些花;兰花——

瞧呐,兰花虎头兰正开,一梗着花二十余朵,愣头愣脑一开两个月丁点不带香。洋兰加德利亚在打苞,粗短梗两支花鞘,这盆出鞘是黄瓣红唇,加德利亚就有三盆。全是捡来的,前社长家不大的院子,各种兰,全是回收来的。白花蝴蝶兰最多。石斛兰有浓紫,有纯白,有紫瓣白边,白瓣淡紫边,紫瓣白唇,白瓣紫唇,以及瓣细长卷曲如角的羚羊石斛,都有。文心兰是常见的亮黄色。自前社长从垃圾堆救回第一盆花已枯谢却叶片好健康的蝴蝶兰,善门难开,一开便再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乃至旧历年总要去花市逛逛报岁兰素心兰的应景兴致也免了,宁把配额留给诸多弃兰,捡不胜捡。最浮滥时候,千禧年交替,后来知是网络泡沫化前夕,三天两头新公司成立,志庆花篮用完一呼啦扔出来,跟装潢废材之类当做大型垃圾堆在街边待环保署来收,花皆鲜丽,真是美人落难唷触目惊心。晚上垃圾车来,新婚夫妇肯定是,惺惺忪忪手偕手出来倒垃圾,一盆翠生生叶不知碍着他们什么了也要往车里扔,前社长连声叱住劫下来,给当成疯老头就疯老头罢。一看,果然是达摩!多早年前达摩还得了,报岁兰的变种,叶短拙,叫价至上百万一株,如今花市千元内也买到了。满院弃兰啊,恳请善待之,所以遗言第三条——还有老铜,修鞋人老铜。

何时开始的,前社长取出绽口鞋拿给老铜修,自此修鞋修伞便从老妻手里移转了给他。每个星期六上午,“修理皮鞋呃——”如唱如喝,隔壁街巷喊,他们这条巷子喊,喊完便待巷角阴凉地里抽烟候着。生财家当,一台摩托车,一口工具箱,一张板凳,腰腹上挂的收音机切切嘈嘈播相声却什么也听不清,不过就是乡音伴随。大迁徙中失散的同代人,重逢于此。

前社长开始搜寻家中一双双鞋,鞋底耗薄的加底,鞋跟磨平的加跟,因此发现老妻左鞋跟的磨损度特大,反之小女儿是右鞋跟磨损成楔形,都交给老铜,老铜便橇掉鞋跟的胶块,新剪一方丁钉上。这样,鞋也修完了,伞也修完了,修到连老铜也说朽成这德行别修了划不来。修到提袋背包有的没的都拿出来请老铜缝补一下,修到家中委实也再无物可修了,就出巷子去马路对面小女儿家,女婿鞋,孙女孙儿鞋,坏伞朽伞,一一清出来修。前社长很会分辨,小女儿家有好鞋贵鞋是不能给老铜修的,小女儿自有百货公司里的修鞋部门会修。老铜的粗针粗线,铜臂铜掌在臂上留着刺青及一枚党徽,修他跟老妻的任何鞋都行,修小女儿家的有些鞋就不行。侍到连小女儿家杂七杂八也修完了,便只能端午中秋年节,前社长拜托老铜帮忙消化消化他的酒,好酒咧,茅台,大曲,高粱,红星二锅头,老铜住的宝藏岩自有一批嗜货酒友。又或是小女儿拿回来旅行社友人送的国泰航空月历,朱红底浮凸大大的泥金福字,多一册赠老铜,月历?老铜说月历没用,只要日历。

那回纳莉台风之后不见老铜,大水淹了政府官邸,临新店溪的宝藏岩坡底一片汪洋,前社长盯着电视报纸看,水源路成排停车没顶于水中像一只只甲壳虫。整冬天灰茫茫过去,等见老铜,每个星期六上午,前社长支起耳朵等老铜的唱喝声,等得心焦只听见天外鸟叫,怎么听都是“洗衣——洗裤——”听久了,又分明错不了是在叫“颖之——颖度——”孙女孙儿的名字可不是?春天来时,老铜出现了,就在墙外一声声喊,“修理皮鞋呃——”那股子确凿,那股子轻易,前社长抑住激动趿了鞋往外跑,差点跌跤,好久不见喽,这趟好久喽。

老铜说感冒从楼梯摔下,肋骨断三根,去三总看,七七八八扣除也花掉三千块。老铜扒开衣襟让前社长瞧,一把老骨头这么不经摔,差不多啦。

差不多啦,前社长欣悦应和之。

老铜好抱怨,年来白露秋起,就觉一股子杀气,只有挨着,挨过冬至,挨过小寒大寒,挨过立春,若过得了年,再过得了最后一个西伯利亚寒流,算是挨过来了。

是罢,两年前,旧历年前后走掉好几位,都说老总在那边点兵点将了。跑丧礼比跑街头超市买卫生纸还频繁,拿回来的毛巾多到可以开毛巾店,越做越高级尽是国际名牌。丧礼八竿子打不着的都去参加,细读讣文,思索自己属于哪个组织部门或哪个关系的名册而给抄了名字地址收到讣文?万分可怜这越来越稀薄的社会联系,互相参加丧礼,冀望礼尚往来彼此的后人互相支援,好歹丧礼场面不致太孤寒。或者像瑜公那样去参加教会,有庞大的教友们祝祷,有唱诗班诵歌。或者像年夜饭祭祖,两支香,一支祭父,一支祭母,还有一支,昔年受惠于卓爷,无后,卓爷祸故时前社长允诺为其点香奉祀。点到下一代罢,至多再一代,三代湮灭不可考矣。

所以老铜,月历没用只要日历的老铜,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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