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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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迪遇刺的录影带。我无法眨眨眼或耸耸肩就摆脱掉,我明白了一些之前所不明白的。”但我明白了什么?那个取表一看的手势。
夜太长,长得失掉时间感而那就是医院的时间。瓦解的时间。我知道爱因斯坦把物理时间的行进形容为,在空间里颠簸,此颠簸来自于重力的动能。对病患和家属来说,那个重力,似乎瘫痪了。瘫痪在各种数据和药物之间譬如一天量三次的血压、脉搏、体温,有状况便抽血检验的单蛋白血红素白血球指数,化疗完的CEA和LDH指数。瘫痪在斤斤计较于每一回合是否喝掉半杯优酪乳,半瓶生机汁由苹果梨莲雾包心菜苜蓿芽葡萄干芝麻杏仁胡萝卜打成汁,或又大半碗黄芪红枣枸杞炖鸡汤,或多几匙猪肝肉粥多几口蒸鳕鱼。或厕所出来笑眯眯告知顺畅极了好漂亮的大号。或脚部肿胀用精油茴香和丝柏各五滴稀释于三十毫升荷荷巴基底油里按摩。或有一阵食欲恁佳居然体重节节上升了两公斤半,随之沮丧发觉两公斤可能是水肿。或血钾值太高了些呢?对心脏负荷很大怎么会这样?原来是日日一杯粉冲的小麦草汁不是说增强免疫力抗癌吗谁知钾含量最高,唉唉大错特错快停止不能再喝了。来家庭拜访的药学博士修女判读着家属巴巴捧上的数据记录,修女持一种抱歉又低荡的语调讲话可无论那语调多么抚慰人,也任何分析和建议,都令家属为之心碎。
瘫痪的重力。瘫痪在一切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时间瓦解。那永久开亮的皇皇照明,那没书没夜的医院里。
所以老爹伸出手臂去取表,石英表以时针分针一格一格的空间走出来的时间,X轴Y轴,将一片混沌识别出光点,这样星星们就看见了自己的所在。原来,老爹在找坐标。
取表一看的手势,在找坐标。
那手势烙痛我,令我每想起时便掉头回避之。因为,因为我发觉那或者是惟一一次,生病的老爹毕竟,该怎么说,毕竟也感到恐惧了?
我知道《病人狂想曲》的老卜,一个了不起的病人,老卜说他怕得要死,怕被贬抑,被毁损。吓到老卜的也许不是死本身,而是变丑,变笨,变糟糕。他害怕自己一塌糊涂快要变成怪物了。老卜的方法:“每个重病患都得找出一种风格来对付他的病。只有坚持一种风格,才不致因疾病贬损变形而失去对自己的爱。有时候一份虚荣正是让你活下去的惟一理由,虚荣表现为风格。”
在病中建立风格免得丧失自重自爱此谓之,生存的意志?风格让你保持自信?为你的病建立风格就比如在自己掌握的情况下与病相会,让病成为不过是你故事里的一个角色?自壮行色的老卜,自我拉拉队地说:“让生病的人知道这不是世界末日,我们仍可本色做人,比本色还更本色。”
“病至将死,所余即风格问题。”
我钦慕老卜是个强者。可怎么说,风格毋宁是结果,是一生的总算账,死前谈风格,未免来不及了点罢。而老爹,病中也许惟一一次的,是恐惧吗?
但何以我如此在乎老爹的恐惧,一如匿名戒酒协会每一位戒酒人如此在乎保持清醒。我是自私地为着生者的烙痛而渴望把死者的恐惧否定掉,这样就表示死者并未受太多苦或不曾受苦,这样就使生者获得了赦免和解脱?
看噢家属们强迫症似的一再问溯凝视着那些不确定之中的场景,反复疑惑着是否最后那次化疗其实不必做?那次由于仍未见进度所以家属们催问主治大夫何时做第七次化疗,天真认定着按计划做完一个疗程便可杀绝癌细胞从此康复了。记得吧,那次主治大夫低眉垂目说,看家属决定。怎么是看家属呢?不是说主治大夫的决定和责任吗?一向信任主治大夫与之互动良好的家属,首次,起了怨言。当时家属们何曾知晓,根据经验,主治大夫其实已经判定做与不做差别不大是吗?主治大夫本来可以告知家属但他并未告知,这是因为家属,多么理直气壮的家属啊因此阻断了言路?主治大夫让家属就获个安心罢所以做了第七次化疗,当然,最终一次化疗。那是一次对病患完全无效,也根本不需要的受苦。死者已死,后见之明的生者,再也补救不了的故而如此咬着悔恨不放仿佛被虐狂的,痛楚计较着死者不该多受的那一次苦。
不是吗所行为了死者的仪式原来都是为了镇定生者,解脱生者?瞧,牧师站在那里说:“死亡是从身心束缚中得到释放。面纱落了下来,盲人又重新看见,他的灵魂高高飞去。”这不是摆明着抚慰人催眠人的美丽诗语?
我说马修,到底我在在乎什么?或者我其实是在乎——珍·肯恩说话了。
马修已分手的情人,罹癌的珍·肯恩说:“天晓得,我费了这么大工夫不再酗酒,走,我也要走得清醒明白。我宁可忍受痛苦,也不要借药物来掩盖。见鬼,这是我手上的牌,我的命运。我会尽力坚持到底,直到我决定不再玩。这是我的牌,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恶魔预知死亡》,珍·肯恩要马修给她一支枪放在身边。马修来找米基。曾经,米基问都不问理由便帮他弄到一支枪。
——如果我是珍,马修说,我想我会吃止痛药,但从另方面说,如果我要走的时候,我要心里明明白白的走。
——呵你们这些戒酒人,对这点,看得可严重。
——你可以说我们对保持清醒看得非常严重。
——就像我们看待自杀一样。
现在,天主教徒米基知道他要枪的理由了。米基可能仍会给,可这样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一如对戒酒对自杀,马修乃如此认真对待着他们的友谊,他得另外去找枪。
珍·肯恩死在四月。残酷的四月,紫丁香从死亡大地里盛开出来。马修告诉我:“她没有用任何止痛药,也没有用枪杀死自己。她一直留着枪,所以她永远可以有选择,而她选择并不去使用枪。”我说马修,我想我在乎的或者是,我所认识的老爹是我认识的吗?我执拗感觉着何处有不是。有误,有不准。父女一场,我在乎的是识人之明,契知之深。我感觉老爹不是恐惧,不到恐惧那个程度,不到风格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说好……“着慌吗?”
“唔,着慌。”
在那阴暗与光亮的凝滞并陈,白昼与黑夜的静止混合,一醒眼,哪里?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一生清清楚楚,事事上心的老爹,那一夜,经过前一夜血压骤降至高七十低三十急输血两袋,白天又两袋才气色恢复之后的圣诞节夜里,老爹得再三伸手取表一看,茫茫古今,我在这里么?是的一点不错,我在这里。
蜡与烛蕊燃烧的气味,泪水滚落像断了线的珍珠。好温柔烛光里,我听见清铃铃金属片的触击声擦过我眼前,烛光暗了一暗,似熄止却又定静的,娉婷的,明亮了起来。是马修。
消失的马修,消失了。
不结伴的旅行者(4)
药学博士郝修女来访的时候,是天使,也是死神,只有前出版社社长知道。
而亲人之爱,蒙蔽了亲人们的眼睛,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呈现于表面一览无遗,可亲人们就是看不见。
前社长是从郝修女进门第一眼看到他时,郝修女清澈如镜的注视骤然雾起一阵怜悯柔光,从这注视里前社长看到了自己的病容。然则亲人,他们完全看不出来他的口腔黏膜和嘴角溃疡而他的眼睛多么涣散没有焦距多么弱黯吗?前社长明白自己已走到尽头。因此那个下午郝修女的家庭探望,前社长视之为上天给他捎讯息来了先。
郝修女的话语都是讯息,经由一种商量的疑问句方式,一种抱歉带笑服侍人的软甜音质,传达着再清楚不过的讯息了。亲人们以迎接专业精英到访的规格接待郝修女,力持理性有知识善沟通的态度背后其实摇摇晃晃不堪一击。亲人啊亲人,只能听见他们想要听的和愿意听的。他们甚至以为过完年天暖了前社长就会痊愈,他们简直耳朵聋了听不见郝修女大白话在说吗:“药物并不能治愈,只是减轻症状喔,让病人感到缓解是不是。”
“所有的药呵,都是毒。”
郝修女要他们把药袋拿来看,袋子上天书般列印几排英文字母,每次一手心一把丸片,服药服得来像吃花生米,好吗?但前社长别无选择只有照吃。天使郝修女却一眼射中前社长内心,亦像为自己药学这门行当向大家赔不是的,蹙着眉无可奈何笑,从一把药里分拨出两颗,教导他们细辨,两颗都是止痛药,一颗药效四小时,一颗八小时,重复部分其实没必要,徒然增加肾脏负荷。郝修女教他们做记录,一次吃一颗,八小时完接四小时,或四小时完接八小时,不必照三餐吃,甚或病人不感觉痛就不要吃,所以喔,这就要靠大家的细心观察看护,也不要到有痛症出现再吃,最重要是做到让病人舒适不痛才好。
说得不能再清楚了,安宁缓和医疗,是罢,针对治疗性治疗反应不好的病人,前社长明白他已身列其间。可怜啊亲人们浑然不晓,好听话地受教于郝修女却完全没搞清楚重点。
郝修女复拨出一锭指认,由于止痛药会引起胃不舒服,这颗是胃药,但如果止痛药减量或可以不吃,胃药就也可不吃。还有这颗软便剂,如果以上两种药皆减或可不吃,软便剂就也不需要。
亲人们,唉就是老妻,爱娇地向郝修女邀功,就说呢老先生生病以来从没有便秘问题,哪需要软便剂,都靠他们每天用果汁机打一缸杯营养汁吃光,大便漂亮极了。难掩炫耀之色的老妻,描述着大便的材质形状泽度,由此追溯到其上游原料,尽量,能取得有机的都用有机,营养汁像芽菜就有苜蓿芽、小麦草、萝卜缨,加上包心菜,胡萝卜,有时候是青椒,黄椒,彩叶莴苣——
“一嘴草腥,像牲口。”前社长打断老妻没有节制的描述。而就在人生走到尽头的此刻,忽然吹开云雾,前社长好清楚看见自己跟老妻的关系。多年来他们故意错听对方说话以避免冲突的相处模式,演化成各自说话,各自不听的舒服运作。他清楚看见自己所有的话语,只会引来老妻所有与他意思相反的行动。
是罢此刻正火上加油,老妻昂扬说所以喽,去草腥就加松子,黑芝麻,杏仁片,葡萄干,还有葵瓜子,南瓜子,都是些核果类出油的,还怕生菜太寒,加一片姜。水果是梨跟苹果,送的一盒又一盒可以开水果店了,加上水分多的莲雾,季节现在是柳丁,全部打成汁,营养又好吃。但现在就还在试,还没做成功用来打汁的水——“这个营养汁呐,营养,跟好吃,不可兼得。”前社长再次打断老妻,努力为防止老妻开始讲,叫什么来着,回春水?
果然,回春水——
“喝起来馊味。”前社长仍再打断老妻尽管徒劳,亦果然话语一出便与本意相反的,前社长懊丧垂目自己,真是个挑剔难伺候的病人。老妻说把小麦种子浸水十到十五小时,然后让小麦发芽两天,再把小麦放进罐里加三杯水,泡二十四小时后,水倒出来喝掉就是回春水。可以泡三次但绝不能超过三次,然后换种子重新催芽。馊味么,也许小麦浸水过久味道变酸,也许小麦种子本身有问题,再去有机店买一包试。一杯小麦,三杯水,这个回春水——“说是酵素很丰富。”小女儿总结以科学的口吻,让回春水不至于沦落成像是符水之类。
“没错,这道理和酿酒的酵母菌类似,对消化有帮助,蛋白质维他命B都很丰富。”郝修女温暖的佐证给亲人们刷上一层抚慰糖衣,竟致老妻泛满泪光说其实空腹喝一杯回春水最好,既然老先生不喝那就当成打营养汁用的水也蛮好。
郝修女极温柔喊前社长北ㄅ——
北ㄅ,北杯,杯杯,皆为伯伯的发音。打从进门郝修女便这样喊他,若非天使和死神,怎会使用这样一个几已消失的语言。只有天使和死神知道,使用此语言即立刻可辨识出他,以及他那些先他倒下走入了消失的海海同辈们。他们都是军眷一族,上世纪中叶那次大迁徙来到此南方岛屿的一批大陆人,生出了下一代,喊他们杯杯,王杯杯,陈杯杯,张杯杯……但天使郝修女喊他北ㄅ,这是把他当幼儿的喊法了。就譬如市上一本畅销书《飞飞与芽芽》,前社长发现,凡有小孩的,或有过育儿经验的,芽芽皆好自然发音成,亚牙。而没有小孩的单身人,又分成单身女跟单身汉,单身女尚有唤亚牙者,单身汉则毫无例外一概按字发音成,牙牙。
郝修女当他是幼儿地喊着北ㄅ,可怜啊什么时候他已不再是梁杯杯,无冠无荫,光秃秃的杯杯,上天把他的姓已收回了先。上天借郝修女之口对他呢喃着:“北ㄅ可以喝牛奶的喔,很多人对牛奶敏感,会产生排斥。”
可以,向来是每天早上冲一杯克宁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