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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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真讲起夕张那间店。最后老板把梦中事付诸具体,在旅馆皆满订不到房间的电影节期间拍夕张。零下四十度,有一条街,密密看板全是老电影,有卓别林,有奥黛丽·赫本,有约翰·韦恩,三船敏郎,一堆一堆上个世纪家喻户晓的人在无声飘雪里。
我好奇老祖母还在?
“在呀。”
“背更驼了。”
“也没。也许老到某种地步,老就没有差别了。”
没错九年,对老祖母九年如一日。对老板,九年,他越剪越短遂短成流氓小平头因为不剪就一头杂白夹灰好丧气的,不然索性全白了倒又神采的,天啊九年。我谏告老板拜托不能再短了,否则会以为是智力受损不幸的龙发堂同胞。
其间九年。我经常把看完的两份周刊交换给老板,值得一看的内容折出页角老板就会看。一份时尚杂志给秘书小姐。剪报啦,影印物啦,书啦,月刊啦。而作为月刊的长期订户不再续订后,三番两次接获催续电话,从柔声婉转到好强势质问我为什么不再订阅让我错愕自己成了负心汉,懊恼答说因为你们杂志怎么搞的越来越像一个政府拉拉队吔。有时,老板将物件钉在公司布告栏上,我就看见刚转给老板的一篇徒劳呼吁钉在那里,“扩大全民参与监督‘国大修宪’”,令我登时面红耳赤。我不认为老板可以这样将个人的主张昭示于办公室。甚至社论,“由在野领袖到元首的那一代!”社论指出,那个由不满分子成为领袖的一代已到了画下句点的时候。被点名的有哈维尔金大中曼德拉,最完蛋的华勒沙,当然,没有被点名的约书亚先生但谁都知道是写给他看的社论,不过肯定看不到。此因自从约书亚上台后就毫无抵抗力地走向可悲宿命——他只看他想看的,不想看的不要看因此看不见故而就也不存在了。社论跟许多卡片函文钉在一起,杂沓堆叠,新件覆盖了旧件,惟社论不会被覆盖因为那是老板张贴上去的。我怀疑老板是否过度扩张了一个老板的范围。老板并且还,那时,老板并且还付诸行动。
没错就是那时,摩西老大党跟约书亚党开始外遇的那时,即溶颗粒老板,我意思是,立即溶入监督此外遇事件好心急情境中的老板,急急联络了同样好担忧的半个同业,更正确说,三分之一同业,无二话允借排练场上一次课,政治课。老板以发通告的方式呼朋引伴,亦即,将之当成在拍片的发出命令要人员准时抵达拍摄地,而所有接获通告的人全都乖顺听令齐至排练场。
有一整面墙镜的排练场,间或拉起几幢黑色帏幔,演出又富实验性又好看的剧(照理二者不可兼得真是个奇迹)。排练场的裸亮墙镜,无所遁形收纳着所有人,这人跟那人,八竿子打不着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人,因为老板,在这面墙镜里碰到了。
演讲者是第三党党魁,当日早晨有其党员十几人跑到盆地周沿无数山丘中最华丽的一座去献“龙袍”,拉布条云“恭贺摩西王朝登基”,摩西老大党在山上开三中全会。
第三党党魁未到前,墙镜呈现来众分布成聚落状,三三两两各自恍神着,为那镜中一瞥,啊镜中那不可置信的一瞥!有人大吃一惊自己发福了怎,么,可,能?行人骇异自己应是稠稠刘海里的眉睫幽深却如何稀毛秃目好丑因此频扯额发覆掩住。行人后悔没先打听是榉木地板必须脱鞋遂不慎穿了烂鞋破袜来。有人丧气好挺拔的长裤一旦脱掉高底鞋顿时短了一截脚且臀部又低又塌所以好想把高底鞋重新穿上就算光鉴木板地又奈我何,镜中不是就有一个没脱鞋的还在那儿笑语晏晏!
着软底便鞋的没脱鞋人,素以品味讲究传名,却如何拎只遍处泛滥丑中之丑的红白条相间塑胶袋,令无数目击者狐疑此中莫非有玄机?安迪·沃荷的普普风?坏品味时尚?大巧若拙的无印良品?抑或不堪品味品牌负荷之后的大倒味,完全印证了数千年前老子先生就已预言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便绝圣弃智拉倒算了提只塑胶袋?但我咦怪的是,如此品味讲究者终至拉倒算了者,什么天大理由他会对政治,没错就是政治,他会对政治感兴趣来上政治课?想来想去只有一桩,没脱鞋人,莫非他慑于老板的,不,不会是淫威他们从未行上司下属关系,我断定是,慑于他跟老板之间的,男性情谊。
没错男性情谊。无需说明,不给理由,只一句,阿明你来一下吧,就来了。
据我目视所及,明显就有几人是跟老板的男性情谊而出现于镜中。看吧,那位说话拿三字经当逗点的余经理,嘴巴渗着血红正四处找容器吐槟榔汁。那位垮痞,原始人披发随意用橡皮筋一扎一把杵在颅后,向以摄影报导兰屿原住民著称。那位冷面须生,广告制作。而副导小纪好恭敬引进一行三人,为首者白头飘蓬,骨态峥嵘似钟馗,长居东京每返台摩西老大必召见全程日语交谈好贪恋那乡音泌人遂问不尽摩西母国种种。
一介钟馗,老板曾率众走京成线去他习志野家摄录日据时代老照片资料。盛开水仙和吹雪的钟馗家,桩花高齐二楼尚未开,石榴菖蒲还在睡觉,悄静悬落窗檐下的江户风铃是盅玻璃罩子其上绘着水草和鼓眼红金鱼令人想念夏书蝉嘶里荡开来的丁丁丁声。钟馗家除了书还是书,书与墨泽如古松的日式老屋结为共生体,不可粗率抽取或搬移否则会轰然屋倒。于是楼下人六名,美术服装偕助手,拍照大个儿,副导持V8,老板厨房冲茶之后刨富士苹果皮,皆屏气凝息宛似格列弗在小人国惟恐一呼吸把国吹塌了。楼上人钟馗在写字,多篇时论于此完成交报纸大幅刊载终至后来跟摩西老大渐行渐远一如所有古代以来诤友的命运,以及不管是谏言或预言一概是卡珊德拉的预言,好悲哀,好无用。我被派上楼送一碟涉过盐水因此不会很快变黄的切片富士,夹楼梯书墙危危峨峨,我蹑步而上走入古松奥处,见钟馗坐书的梁柱间可能原本是台书桌,坟高肩背底下铜铸样的脸望着我但其实望穿我停在远古某一时空点上,我不敢惊动将碟子放好合十退出,喜悦自己像一尾稻荷狐狸供盏于神祇前。于是老板打电话给正巧在台湾的钟馗,钟老师老板亲热喊,第三党党魁讲政治——不待说明,不啰嗦钟馗打断老板话问,什么时候?在哪里?OK他会带两名学生一起过来。
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到墙镜里面来,折照幻殖出两倍三倍人。就譬如第三党党魁,来众是同时见他正面人跟他背面影在讲话。亦譬如当做是接获通告老实来报到的愤怒二人组和国民美少女、是的国民美少女。波浪发泻到腰,渔夫帽覆住大半脸以掩避公众耳目,混搭的多层次衣裙迤垂脚踝,若非美少女,此种装束必沦为一名扫帚女巫灭顶于布堆里。但美少女!全场,惟全场她一人敢目视自己的镜中影,不但没被吓跑,而且从那渔夫帽掩体底一视再视镜中影,挑衅又爱恋。愤怒二人组,只来了愤怒甲,说是愤怒乙晕倒浴缸旁查原因是钠离子流失现躺医院里吊点滴。愤怒甲反穿夹克,及一顶帽舌反扣的棒球帽其悠久历史曾经闪手大师好甜蜜忆叹道:“如果霹雳舞者打算做一些接触动作,飞踢啦,搞怪骚扰对手啦,就会把帽子反扣,表示,听着我现在不是和你轧舞,我是要伤害你。”故此愤怒二人组和国民美少女,两者由于分属不同阵营,另类派跟偶像派,他们互相于镜中谁也瞧不起谁。但是啊别忘了,正跟负,是磁吸的。青春俊美是磁吸的,男女是磁吸的,他们在镜子里无声息进行着一种以为是相反可其实是相成的紧张关系。
有识之士皆愁容了,焦急这面摄魂的墙镜如此施放幻人于幻生空间里迷离冲撞肯定要搞砸这场演讲了。即溶颗粒老板,嗅着空气已潜行至三分之一同业身边,镜中我见彼二人颊贴颊嚅语,知是老板请启动帏幔将镜子遮住不过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无法启动。我亦甚忧愁。
那时春晴如夏,第三党党魁,理性又煽动的雄辩家,理性?煽动?没错这半点也不矛盾结合于天秤座的风系平衡上,那时便成了孤力竞抗摄魂墙镜的大法师。看吧大法师洪洪诵着咒辞云:“我们坚决主张‘责任内阁制’。”
唉此辞,此辞灌入美少女脑中是否无异于心经密码,“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太忧愁乃至太敏感脆弱而变成一枚红外线感热器,不休止扫描镜中每人对大法师咒辞的反应,有两位窃窃私谈者已被我用最严厉的谴责目光封住嘴。美少女的反应是我检测下限,比三字经当逗点的余经理更垫底。于是法规,法规,大法师口中如数学定理根本不必再解释的法规二字,可怜啊我见美少女宛若端坐我案头的白腹橘背猫圆圆眼睛看着我遂好温柔我把封夹上的烫金字念给它听,“出版权让与契约”,闻言它收回圆圆目光啃起封夹上一截绳结,唉我说这就有点难懂了是不是?它便七擦七擦在封夹上磨起爪子来。美少女收回镜中魂魄凝成人,张着圆圆眼圆圆嘴聆听法言,我好可怜那驯良得如空空无内容,无经历,无阅世的人子之形啊。法言难闻,人身难得,“这一刻真美,请停驻。”我竟默念出浮士德与魔鬼的契约。
那时我嗟叹法师法力,将如此抽象绝对听者藐藐而阅者当场变文盲的法规二字及其条文,赋予如此声光和实感怎么可能?有识之士真谢谢法师,不仅法师没塌台且半点不怕给看光光的买一奉十,索百送千,悍得。然则我骤忧骤喜骤嗟像洗三温暖,怵怵于自己功力简直不是普通的差也来不及了惟赶快先牢记法师咒辞和撇步以备即日派上用场。且听法师诵出咒辞,那是上个世纪末的话,何以九十年过去仍与世纪初二次革命时候讲的话一样,这就叫轮回?
所谓轮回,轮回之香,不可思议。以柠檬轻盈揭开序幕,奏之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最后沉底于玫瑰顿加豆檀木的记忆忘川里。Samsara,轮回之香。
我诧异于那时综艺岛上,绝无仅有大法师一人,仅他一人在相信法规,此所以其悍魅法力之由来?遂令法规如两千年前那位拿撒勒人令病亡坐起,瘫痪走路,法规哑巴开门,于是法规好感激地不说不说却说了千言万语。
那时,便法规宛若喑哑美人儿,非但法师要救她,亦有在场闻法者,没错法言难闻,直信难有,大心难发,难难都是难但亦有闻法言者蓦地里起了英雄胆,看吧国民美少女一脸煞黄道:“好可怕喔。”美少女,不,白腹橘背猫,果然比当下任何人都更实感,动物式实感的,感到政治之危险了。此乃法师举例正在上映的院线JFK,谁杀了肯尼迪,大家都看过吧?美少女是看过的猛点头,她真高兴完完全全听懂谁杀了肯尼迪六个字。我也看过只觉奥里佛·史东好吹嘘,弄得雷大雨小快不行时结局一场长半小时法庭大辩论史东的精华出尽总算保住颜面。法师咒辞描述总统制,凡总统制之国两百年来除米国外,对,米国,几无其他一国可有十五年以上政局稳定。唉橘背白腹猫,叫她猫言如何讲人语。那动物式实感,那顿刻的觉心觉信觉身,好美,好飘忽。只要走出排练场这栋楼,这条街,街角一转一家咖啡专卖店,滚滚涌至的咖啡香,霎时掩过飘忽心苗,什么什么冲得精光一句也不记得了。也许剩下感觉还留着,危险的感觉,焦急的感觉。那么你问她何以是危险的?因为,因为有人杀了肯尼迪。那又何以是焦急的你再问?因为这个嗯,好像不过后来结果所以好焦急可到底为什么焦急呢?唉呀不知道吔。也许几天,几星期,撑不到一个月,一缕清风吹过,橘背白腹猫仰空嗅嗅,嗅到了,啊吹走了……眯挤挤眼,伸个好大懒腰,夏日的烟云。
那时,英雄胆老板,不,即溶颗粒老板,溶于法师咒辞中而成为护法供养人。
我们都成了供养人。
秋末一场雨后天变冷时,老板太太托顺路邻居赶快送来老板的毕业证书身份证印章,我携之并一份缴费八百七十元的检核表前往“考试院”,果然地处偏隅,文教区多树多荫,走入检核司第一科,孤简无人烟惟二人,我跟另一位,是的另一位,侠盗罗宾汉的本岛版,义贼廖添丁。此人多年在地下电台讲古廖添丁,以古讽今拥有广大痴醉听众故而搬上舞台自导自演廖添丁,跨界仍然轰动。检核司戴着官方面具告以毕业证书有问题,语调客气,太客气了点几乎听得见笑泡泡几颗破掉声,毕竟,义贼哪需要毕业证书对不对。义贼庄严离去后,代理人我递进老板证件,嗄,也有问题?临时毕业证书,不算数,必须正式证书或由学校出证明。一辈子用不到毕业证书的供养人,为了名字拿去给第三党挂不分区“立委”,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