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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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裕民粮食公司一口都吞光了。车转身就牌价高挂。就在这一吞一吐之间,支票就像雪片飞进我的保险柜里来了。简单地说,有些商号和米行就这样被公司吃掉了。公司就吃得愈来愈胖起来。
他每一次吃掉一家米行,会计主任就来找我去吃酒。在酒席上,他哈哈大笑的说::龟儿子,又吃掉一个粑蛋!”他嚼着糖醋排骨的骨头,格扎格扎响,津津有味,就好像嚼的是那些升斗小民和小商贩们的骨头,至少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血腥的压榨,残酷的倾轧,原来就是他们的快乐源泉。
这个裕民公司就这么搞了不到一年的“裕民”事业,赚了大钱,真叫官商一家,无本万利。我亲自经手给重庆的某私营银行兑去不少的钱。但是从外表上看,还是看不出什么来,裕民公司还是那么一个小门面,还是只有那么几个人。我们既没有见到银钱钞票,也没有见到经营的实物粮食,就靠银行支票和提粮单飞来飞去。我们就像神奇的魔术师一样,在支票和提货单之间玩来玩去,就看到“不尽黄金滚滚来”了。当然,我们公司办事的几个人也不过是几只提线木偶,表面上耳提面命的是那位会计主任,其实真正提线的是局长和那位远在重庆进行遥控的部长。他们是于官则有权有势,于商则有粮有钱,操纵着市场,干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买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脸盘发福,肚子胀圆。
我照说不过是一个升斗小民,被偶然的机会拉了进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时深夜扪心自想,却也有些感到可怕,在良心上说不过去。可是早上一起来,又周旋于支票和据粮单之间,听到会计主任说:“良心!良心值几角钱一斤?”我也就心安理得,继续像过了河的卒子,拼命向前了。
我干了一年,我总以为我们的局长连同他后面的部长是所向无敌的。财神爷简直像是养在他们公馆里的阿猫阿狗,被他们喂家了的。却不知道黄雀之后还有弹弓在瞄着它们。而我也就几乎在这种残酷斗争的场合里把自己的老命报销了。
且说有一天,会计主任来找我,对我说:“这一年算是财神爷照顾我们,赚了不少钱,但是光掌握一些票子,还不是办法,粮食公司还得掌握大量实实在在的粮食在手里,才算脚踏实地,不怕风浪。”
我同意他的观点,“但是怎么办?”我问他。
他笑—笑——这位会计主任总是喜欢说到得意之处,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皱一皱面皮,听不到他的笑声,只听到从他的牙齿缝里喷出来的嘘嘘的声音。听了像刺骨的寒风,从他的牙齿缝里吹到我的脸面上来。在他那笑声里面当然包含着聪明和智慧,可是更多的是包含着阴险和奸诈。今天他又那么笑一笑——假如那可以算是笑的话。我知道他又有“上上策”要拿出来了。他说:“怎么办?我们既不会种粮食,又不会印票子,更不会变戏法,叫粮食像从天上落雨一样落到我们的粮仓里来。”
那么到底怎么办呢?粮食从哪里来?我正注意地听着,他却故意卖关子,不说下去了。我问:“到底粮食从哪里来?”
“只有在这里,才能出粮食。”他指一指他那半光的前额头。
“那里可以出粮食?”我有点不相信。
“打主意嘛。”他拍—拍他的脑袋。
我还是莫名其妙,问:“什么主意?”
他说:“这就又得靠发挥你的报销技术的创造性了。”
于是他在我的耳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这真是古书上说的,叫我“顿开茅塞”,叫我也跟着他聪明起来了。我才明白,一个人只要被利欲熏了心,能够变得多么聪明,能够想得出多么高明的绝招儿。而这种精神的力量就可以变出物质的粮食来。然而那又是多么凶狠、多么残酷呀!就这么一下,真像变戏法一样,公家的几千担粮食就上到我的账本上来了。
看你们惊奇地看着我的样子,你们大概想问我:“你也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绝招儿,说出来听听吧!”我是要向你们招供的,假如需要这么说的话,这是犯罪的事嘛。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两个字:海损。要我在“海损”上做文章。
什么叫“海损”?你们有的人大概知道,但是你们大多数人恐怕不知道。我们那个县靠大江,是粮食集散的码头,每年有好多万担粮食从水路运往陪都重庆去供军需民用。你们还不知道从那里去重庆的水路上有不少险滩,每年都要撞沉(我们叫“打劈”)许多只米船。好了,险滩伸出可爱的援助的手来了,只要“打劈”一两只大船,几千担大米就进了公司的仓库了。你们要说,不对,米都沉到滩底,去给龙王爷的虾兵蟹将提供军粮去了,哪里能到裕民公司的粮仓里去呢?这就证明你们的脑袋瓜子还没有被利欲熏透,从而变得聪明起来,所以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难道你不可以把粮食事先扣下,往船上装少量粮食袋在上面装样子,其余都是假粮食袋子吗?反正船已经沉了,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谁还有本事去找龙王爷查对沉下去的粮食账目呢?报一个海损事故,公家蚀了几千担粮食就是了。
哦,张老,你在笑,不信服吧?还有,老黄,你是重庆人,大码头上的人,难道也不信?起初,我也不信服,船上有那么多划船的,还有当家掌舵的艄公,难道他们不怕死,硬把船往礁石上撞?但是实践了几回,我是信服的。那些划船的船夫的命算个求,反正全部或大半淹死了,命大能爬上岸的不过寥寥几个人。正好,可以叫他们证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嘛。但是那艄公呢?他自己愿意把船舵乱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吗?他有啥不愿意的?只要多给他几个钱就行了。不过这还是不大保险。最保险的办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个押运员,到了滩口,在后舱里,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势把艄公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样。掌舵的淹死了,这就万无一失了。啊,你说太残忍了吧?
哪个做生意买卖的老财迷和专刮地皮的官僚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刮来的哪一张钞票上不是浸透了贫苦老百姓的血汗和眼泪?只要有大利,把他亲老子砍成八大块来当狗肉卖;把他的婆娘弄去陪别人睡觉,他在床边喊号子;叫他给人当龟儿子、龟孙子,都是肯干的。
明天就把他绑赴法场,砍脑壳示众,叫他嘴啃河沙,颈冒血花,灵魂不得升天,只能入地狱去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是不怕的。嘿,这些人,我算是看得多了。
总之,就凭这一招儿,我们这个裕民公司就算有了切实的本钱,好多仓粮食实实在在贴上裕民粮食公司的封条,属于公司所有了。会计主任的账上报销了海损,我的账上做得天衣无缝。
但是我们正在得意呢,却碰到了“硬火”。
有一回,我们发现粮食市场上有一些投机商人又在起哄抬价,抓粮食。会计主任毫不在乎,对我说:“哼,那不过是几只虾米,连小鱼都算不上。我肯信他几爷子能把大海搅浑了。送上门来的虾米,吃吧。”于是他还是用先吐后吞的办法来整治他们。
但是这一回有点怪了,这几只虾米硬是不服吃,一股劲地收粮食,银行好像是他们开的、支票是他们印的一般,一本一本地开出来,拿到银行硬是过得硬,可以兑现。过了十来天,几乎把这个粮食最多的市场上的粮食都抓过去了,好像胃口还大得很。嗯!这不是虾米,莫非是装成虾米的大鱼!会计主任和局长都惊诧了。明摆着的,公司是买空卖空,抛售的都是国家公粮,如果重庆通知马上要叫送粮食,或者什么部队派人到这里来要军粮,怎么办?局长不能不叫会计主任去摸底,这些投机商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费了不少周折,到底弄清楚了,他们是从重庆来的,是打起重庆一个叫富国粮食公司的旗号来收购的,市场上有多少,他们收多少。
更怪的是,原来会计主任认定很“鬼”的那个粮食局的老会计,忽然来拜访我,并且坚持要约我出去找个僻静的小酒馆去喝二两。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个引路人,多承他教我为人的道理和报销技术,才有我今天的发迹,所以我答应去了。到了一个小酒馆,喝了几两,他看起来喝醉了的样子。其实他的酒量很好,并没有真醉,只是装糊涂地说了许多酒话,对我半是恐吓,半是劝告。他说:“老兄,下滩的船,眼见要打沉了,你还不快起岸,更待何时?”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投靠的这个裕民粮食公司,恐怕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现在已经捉襟见肘,再经两个浪头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的公司处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只管一个月拿到那五斗米,年终争取拿两个月双薪就是了,别的我管不着。”
他笑了,说:“你那为之折腰的五斗米,未必靠得住。现在有五石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现刻和你们公司在市场上竞争的对头,来头大得很,我看他们是连火门都没有摸到。”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是重庆富国粮食公司到这里来抓粮食来了。
他说:“你知道‘富国’是哪个开的?”
我说不知道。
他神秘地轻声告我:“来头大得很,听说是这个。”他伸出两个指头来。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哪个。
“嘿,孔二小姐你都没有听说过?”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听说过,是当今掌管政府经济大权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关于她,只听说过许多神话和笑话,不过是茶余酒后的谈助,谁去认真?比如说她经常是女扮男装,还娶了好几个“面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听说她是重庆经济界一霸,可以点铁成金。这倒是真的,如果富国粮食公司真是她开的,那裕民粮食公司即使有当今的粮食部长当后台,也是斗不过她的。难怪这回把裕民整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到硬码子上了。我说:“这样说来,裕民这回怕要垮台。”
他笑—笑说:“哼,你以为这只是为了对付你们一个还没有长成气候的小小的裕民吗?目标是粮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斗法,在争夺掌握全国粮食的大权哩。”
哎哟,我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我竟卷进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的漩涡里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劝我:“老弟,我也是为你好,老实告诉你,裕民公司当然靠不住了,粮食部长也要被‘取起’,甚至还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点抽身,当心别人下不了台的时候,把你抛出来当替罪羊哟。你以为沉船的事,手脚就做得那么干净?那个掌舵的并没有淹死,有人养着这个‘活口’哩。”
这真是晴天霹雳!没有想到局长和部长他们沉船的事竟然露了馅儿了。我装糊涂沉默不语,这内情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粮食局长是好惹的?不过这老会计也许不过是来试探我的,他们其实并不是把内情摸实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马上对我进攻:“这是几千担粮食的大事,现在有粮食部长兜着,没事。但是部长垮了呢?新部长上台了,对海损事故不穷追到底?局长不拿几个头去,这个大案能结得了案?
我就担心有人要借你的头呢。”
我强自镇定地说:“我说过,我是穷公务员,只管记账,一个月拿五斗米,别的不沾。”我起身告辞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时早抽身,何必跟倒烂船下险滩?只要你肯转向,有人对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现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后,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富国公司的硬后台告诉会计主任,请他转告局长呢?我还正在犹豫不定呢,会计主任就来找我来了。他急匆匆地告诉我,重庆粮食紧张,粮食都被大投机商囤积起来了,不肯抛售,市场上粮食供不上,部长喊过不到关了,叫我们马上运一万石公家的粮食去接济。这真是坏了事了。这里的公粮都拿来当本钱和富国粮食公司斗法的时候抛出去了。当时以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转来的,谁知道富国粮食公司来头大,只吃不吐。粮食在他们手里,票子在我们手里,顶不了事,而且这票子天天在贬值,卖一千石粮食的票子,过了十天半月工夫,买五百石也不行了。现在重庆催送粮食又催得紧,怎么办?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损”吃到嘴里的几千石粮食,忍痛吐出来,赶快送到重庆去堵口子。但还是不够,只好高价去四乡收购些粮食来补送。说实在的,这么一搞,裕民粮食公司老本蚀光,倒背了一屁股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