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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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视察委员理直气壮地从皮包里拿出金光闪闪的派令来。假视察委员却拿不出来,支吾着说:“我的证件在县政府,没有带来。”
书记长挨拢去说:“你不必派人去取,我已经取来了。正打算拿来请高老太爷鉴赏一下哩。”他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一张撕破了的假派令,并且取出被县太爷捏扁了的肥皂官印,放在桌上,说:
“这就是你的证书,这就是你的官印。”
“什么?”假视察委员被揭穿老底,那副狼狈样子就不用提了。
“算了吧,贾视察委员,你演的戏已经演够了,不要再演下去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高老太爷那阴森森的眼光扫射假视察委员,我们看到了,都不禁打冷战。
假视察委员似乎还不怎么的哩,说:“要说正经的?就说正经的吧。”
高老太爷像审判官—样地坐在虎皮椅子上,十分威严,他森严厉色地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共产党的探子!”书记长肯定地说。(文-人-书-屋-W-R-S-H-U)
“妈的×,老子崩了你!”高大队长从腰上抽枪,被小卫一把按住,叫:“慢着!”
高老太爷也阻止说:“慢着,问明再说。”他又问假视察委员:
“你到底是什么人?”
假视察委员并不惊诧,反而笑了起来,说:“书记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是问你!”高老太爷的声音更严厉了。
“问我吗?”假视察委员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们说是共产党,就算是共产党吧。”
这一声像炸雷在花厅炸开了,大家都“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黄蝴蝶”“呜”地叫一声,几乎昏倒了。高老太爷却竖起大拇指说:
“好,好,好汉子,值价!你就说个明白吧,说不定我慈悲为本,还可以刀下留人咧。”
假视察委员说:“要说明白就说明白吧。我们游击队就是缺轻机关枪和几支好步枪,多承高大队长慷慨,愿意卖几支给我们,就是要的价钱高一点,要三万块现钱,还有个苛刻条件,要五十两上等烟土,这真是把我们为难坏了。没有办法,只好进城来借,听电话局的朋友说,视察委员要来,想必县太爷一定准备得有‘包袱,吧,果然,承蒙县太爷借给我们三万元,又多承高老太爷送我们五十两上等烟土,这笔买卖才算搞成了……”
说到这里,县太爷的脸刷地变白了,在汽灯下像死人的脸色一样。高老太爷却不惊诧,说:“好,好,你高明,那枪弄到手了吗?”
“当然弄到手了,高大队长是一个讲信义的人。”假视察委员说。
“胡说!”高大队长又要举枪,小卫也举起枪来,又被高老太爷制止了。高大队长大声叫:“老于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我还卖枪给你们,放屁!”
“高大队长不要着急,你听我说嘛。”假视察委员像摆家常一样地说了,“高大队长你还记得后乡有个大绅粮叫罗正格的吧?他派人向你买枪守他的寨子,有这件事吧?你存心敲他的竹杠,要他三万块现钱,五十两上等烟土,总不假吧?那么我们替他来付了钱,送了鸦片烟,当然我们就可以取枪了。公买公卖呀!……”
“胡说!”高大队长的声音虽然不小,却没有原来那么强硬了,显然这个假视察委员说的正是高大队长办过的事。
高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冷冷地问:“那么你弄到了枪,又跑回来做什么?”
假视察委员坦然地说:“跑回来做什么?做成了这么大一笔买卖,应该亲自来向高大队长致谢。还有,我们有几个人被你们捉来关在大牢里,我是回来找书记长高抬贵手放人的。”
高老太爷追问:“那么你看书记长会放人吗?”
假视察委员说:“怎么不会?他上次亲口托我把这几个共产党押到重庆去替他请功呀。”
“胡说!”书记长的声音和刚才高大队长的派势差不多,有气无力,实际上是承认了事实。
“老子敲掉你!”高大队长想杀人灭口,拔出手枪,小卫也跟着拔出手枪来。高老太爷却用手示意,不准开枪,咬牙切齿地说:
“给他吃一颗‘卫生汤丸’,未免太便宜了他,老子要把他留着,慢慢来消遣他!”
我们听到这两句话,从头顶麻到脚心,高老太爷要“消遣”,那就是要你受够百般酷刑,一块一块把你割死。高老太爷忽然大叫:
“来人哪!把这个假视察委员给我好好招待一番,明天我要摆大宴侍候他!”
这个假视察委员似乎还不知道厉害,还笑嘻嘻地望着小卫说:
“小卫,老太爷下令,你就去叫他们进来吧!”
“好。”小卫果然跑出花厅,不一会儿,把高家的几个马弁都带了进来,这几个家伙喝得烂醉,还在比手画脚要酒喝,他们的手上都绑着绳子,小卫又是牵又是拖才把他们弄进来。
“这是怎么搞的?”高大队长莫名其妙。
“他们喝醉了,不肯来,所以绑了来。”小卫笑着说。
“胡说!”高大队长还是莫名其妙,我们也莫名其妙。
猛然间,那个真视察委员从腰里抽出小手枪,向小卫开枪,“砰!”但是没有打中,被眼明手快的假视察委员飞起一脚,就把小手枪踢飞了。他自己从腰里抽出一支左轮手枪,向天花板“砰砰”开了两枪,跳在桌子上大叫:
“不准动!”
“不准动!”忽然从花厅周围的窗口同时伸进来十几支长长短短的枪,还有几个老百姓打扮的人拿着手枪冲了进来,用枪冲着大家大叫:“哪个动,就打死哪个!”
大家都吓呆了,谁还敢动?只有那个视察委员猛力一蹿,在地上抓起小手枪,就往屏风后面逃跑。“砰!”从他背后飞过去一颗子弹,把他的脑壳打开了花,倒到屏风后面去了。
高大队长也说时迟那时快,一低头就拔出手枪,举起向假视察委员开枪,还没有打出去,被站在他身边的小卫冷不防一下,就把手枪打得老远,小卫笑着说:
“高大队长,算了吧,现在不是你用枪的时候,是该你用剑的时候了。”
高大队长手中没有武器了,的确已到了危急时刻,可是他到底没有照他的蒋校长的规定办事,没有拔出“自裁剑”来自杀,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假视察委员走拢去对高大队长说:“无论如何,我们要感激高大队长,给我们买了十几支很不坏的枪,并且把队伍拉到大山里游山玩水去了,不然我们还进不来城哩!”
高大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气得昏过去了,或者是吓得昏过去了,总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
高老太爷、县太爷、还有书记长当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但是他们纵有一千计也使不上了,他们都像死人一样瘫在那里,不能动了,更不要说那个娇滴滴的“黄蝴蝶”了。
就是我这个一非官、二非绅、三非粮、四非袍哥的穷科员,过去也曾经听小卫闲谈过乡下的共产党专门打富济贫的事,本来没有什么可怕,可是在这种场合,也不由得吓得索索发抖,牙齿总不争气,捉对儿厮打,格格地响。还是小卫看到了我这副相,跑过来拉我一把,对我说:
“李先生,你怕什么?来来来,见—见我们的申队长吧。”
说罢他拉我过去见那个假视察委员,就是小卫说的申队长。申队长很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说:
“我们早见过面了,只是那次把你的头发胡子刮得不好,怪我手艺‘潮’。你不见怪吧。”说罢大笑起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真是的,难怪剃头的手艺“潮”,是耍枪杆子的游击队长嘛。但是我不明白,你当假视察委员就当假视察委员,大摇大摆进衙门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装成理发师傅进衙门呢?害得我们几个科员受了剃刀之苦。假视察委员,哦,现在是申队长了,他大概看到我的委屈了,解释说:“要借你们的胡子刮一刮,是想找你们老科员调查几件县太爷的阴私,这样抓住了县太爷的把柄,才好在后花园客厅里和县太爷‘说包袱’嘛,三万块,不是小数呀。”
哦,原来是这样。这—把头发、胡子也算值钱了,剃刀之苦受得。
申队长又说:“多承你介绍小卫进衙门,他不进来,这一幕一幕的好戏就没有导演了。”
啊也!原来这一切都是小卫这小鬼头在玩花样哩。
小卫走过来说:“李先生,帮忙要帮到底,我们还要借你那笔好字,帮我们写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呢。”
“是,是,是。”我不住点头答应。
申队长回头对高老太爷说:
“老太爷,我们今晚上要叨你的光,借你的花厅给我们开一个庆功大会呢。”
高老太爷什么也没有回答,还是像一个死人一样瘫在那虎皮椅上,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什么?你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酒后胡言乱语?……那就算了,算我“冲壳子”、瞎编的“龙门阵”吧。不过,这个游击队眼下还在大山里头,小卫也还在那里,你们去找这个游击队问小卫去,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吧。笑话!这几杯酒就想叫我说胡话?还差得远哩!
我来摆一个龙门阵,没有蛾眉山人摆的龙门阵那么有趣,但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你们知道,我在衙门里是专门办财务报销工作的。这个工作枯燥得很,有什么龙门阵好摆?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不晓得是什么鬼使神差,偏偏头一回就叫我拈着了阄。你们又非叫我摆一个龙门阵不可,如果不摆,就要把我从冷板凳会开除出去。莫奈何,凑凑合合,摆一个吧。
王科员,哦,现在该叫他为“三家村夫”了。他真像一个三家村的老学究。一身灰色,从灰毡帽到灰衣服、灰鞋子,还有从灰毡帽边露出来的灰头发。脸上也是灰色的,一脸晦气。衣服上还堆上一层灰。据他自己说,他的生活是灰色的,我们看他的心情也是灰色的。他是一个最没有味道的人。大家说他大概一辈子没有吃过盐巴,做事没精打采,说话淡而无味;倒像打开了的陈年老泡菜坛子,闻到—股子寒酸气味。所以在冷板凳会成立,各人自报自己的别号的时候,我们都报了,就他一个人报不出来,于是大家奉送他一个“三家村夫”的雅号。他一天只知道埋头办公,把一身埋进那山积的账簿子和报销单子里去,看样子,他是下决心还要带一大堆账本到他的棺材里去办公的架势。他不哼不哈,很少听到他说一句话。有人说,把他拿来用杠子从头压到脚,保险压不出一个屁来。
我们冷板凳会的规矩,哪个拈着了阄,就要摆一个叫大家听了可以消气化食的有趣的龙门阵。我们的会长蛾眉山人打了开场锣鼓,摆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龙门阵以后,轮到我们拈阄摆龙门阵了。谁知道第一个拈着了阄的就是我们中最没有口才的“三家村夫”。他三推四挡,就是不肯摆,大家逼了好半天,甚至不惜威胁他,要把他从我们的冷板凳会开除出去—一须知这对于坐在冷衙门里吃冷饭的我们这一群科员来说,真是最严重的惩罚了——这样,他才摆了起来。
你们都知道,我是替别人办报销工作的。办了一辈子的报销工作,我差一点连自己的老命也报销掉了。我要摆的就是这个差一点把老命报销掉了的故事。今后我的老命会不会被报销掉,也还说不准呢。
我当然也是一个小公务人员,你们是知道的。我的爹妈给我生了一张吃饭的嘴,却没有给我生一双抓饭的手。更加上我爹妈从小给我订了—个黄花闺女,到了岁数,不得不去娶回来。自然规律又是这么地无情,不断给我送来一串张着嘴巴要吃、光着身子要穿的娃娃。偏偏我既不会偷,又不会抢,也没有学过《厚黑学》(当时某国立大学有—位名教授,著了一部书叫《厚黑学》,专门研究人们怎么脸皮厚,心肠黑,以求达到升官发财目的的学问),自然也不曾去革过人家的命,也没有好姐好妹的裙带可攀。一家几口,生活的重担像无情的鞭子,天天抽在我的背脊上。怎么办?莫奈何,托人借来学费,去进了一个速成会计学校。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世道,不管你哪行哪业,总要花钱,花钱就得记账,记账就得用会计。我就凭能打算盘会记账这点本事,捞个铁饭碗吧。就这么去了,一年毕业。又托人,又送礼,总算在县粮食局采购运输处找到一个当见习会计的差事。工钱是不多,只要干的稀的能叫一家大小胡乱填饱肚皮,不至于饿死,也就行了。
我第二天就到差。紧要的粮食进出账当然不叫我管,只叫我管日用杂支的报销账目。这个差事好办,只要把每天的零星杂支账(我们叫做“豆芽账”)登记好,把每一笔账的发票贴在纸上,有凭有证,能够报上去,核准报销就行了。我做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在会计学校老师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