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床-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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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的血液在顽强地发挥作用?也许。如果这算一个原因,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让我们拿韦小宝做面镜子,试它能否鉴照出朱厚照的性格秘密。
韦小宝的性格形成,与他母亲是妓女有极大关系。不是说妓女的儿子生来下贱,但是母亲的妓女身份,一定把一种生存背景和社会歧视楔入韦小宝的自我意识之中。韦小宝自幼日常接触多是婊子、老鸨、龟奴,以至于他人生理想也是开家大妓院。他一边为此受歧视,一边却也很难跳出自己的生活现实,而有更高或别样的人生想象。他为母亲的社会地位而羞恼,但也习惯于从这种社会地位的眼光阅世阅人,甚至是刻意表现得甘于沉沦以获取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所以他曾愤愤地说:“做婊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春院里赚钱,未必便贱过他妈的木头木脑的沐王府中的郡主。”这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一种在怨恨中寻觅自尊,以致以怨报怨、以毒攻毒的心理。
那么,朱厚照呢?我们知道,朱厚照一生最大的悬案,就是他的生母之谜。设若他的亲生母亲真是那个京郊泼皮郑旺之女,设若这个所谓的宫廷秘密只是对外界掩盖得极好,而弘治、张后以及朱厚照本人却完全知晓,那么,朱厚照的心理处境与韦小宝就非常非常近似,而矛盾冲突的激烈程度尤有过之。“郑旺妖言案”爆发,刚好在朱厚照懂事之年,而他继位的当年又第二次复发。可以想象,在两个重要人生时刻,被迫面对生母疑问,任何人都不能不遭受身份迷失的打击。这种迷失,关系到一个人的全部社会归属感,也决定着他对亲情、人性的根本认识。我们都还记得,朱厚照出生时是以“皇嫡长子”这一辉煌身份载入史册,并享受臣民的称颂的。如果“妖言案”的结果,证实他实际乃“宫人之子”,就不单将“皇嫡长子”的神话完全打碎,而且一落千丈,从最高贵跌至最低贱。这还不是最具毁灭性的打击,“宫人之子”较诸后妃所出虽然卑微,但宫中历来也不少见,他父亲朱祐樘就是“宫人之子”。问题是,朱祐樘这一身份得到了确认,成化帝在听说有宫女为他产下这唯一的儿子后,亲自到其母子匿身处将他们迎回。朱厚照则不同,尽管朱祐樘、张氏和朱厚照三方也许都明白相关事实,但他们却共同把它作为一个秘密掩盖起来。这大概首先是张氏的意志,因为关系到她的地位,朱祐樘则屈从了她的意志。但也不能排除其中部分地体现了朱祐樘自己的意志。朱祐樘本身作为“宫人之子”,自幼命几不保,所遭之罪及内心压抑更难言尽,出于这种恐惧记忆,也出于对儿子的爱,他要掩隐朱厚照低贱出身的愿望,全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所忽略的是,这一决定却让朱厚照终生陷于对自己真实身份不能认同的痛苦,并永远发出其真实身份比假定身份低微的暗示。虽然我们可以说毫无证据,但从朱厚照所作所为做的心理分析,他的确一直在近乎疯狂地百折不挠地拒绝、逃离以及改变自己的身份,显示了对他公开身份的不耐或难以承受之感受,并用相当程度上的“自贱”、“自虐”,来曲折地向“真实身份”回归。
在金庸笔下,韦小宝在“妈妈是婊子”的自嘲自虐中,表现出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作为对自卑感的掩饰。朱厚照则置朝臣的诤谏、哭谏、讽谏统统于不顾,任他们说什么,一味“不报”(不搭理),尽情在污泥浊水中撒欢,大有你啰嗦一次我升级一次,你说这样荒唐我就干更荒唐的给你看之势,分明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
犯浑耍泼的同时,他俩也同样幻想着一种英雄梦。这是非传统和非正面意义上的英雄,准确的称谓应该是“豪杰”或“好汉”。他们在三教九流的际会与厮混中脱颖而出,占据强势地位,并以受这类人的拥戴或服膺来证明其力量。自古以来,中国的“江湖社会”本质上就是为韦小宝一类体制内失意者和底层人准备的,作为他们志伸意舒、扬眉吐气的一种管道。表面上,朱厚照不是韦小宝那样的“江湖中人”,与江湖社会更分处两个极端;然而,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概念的话,却发现豹房里的情形和各色人等,很像江湖,体制内的君臣关系业已为江湖式的结义关系所取代。朱厚照曾把追随他的钱宁、江彬等统统收为“义子”,仅正德七年九月,一次就收“义子”一百二十七人,内中有阉奴、市井豪绅、军界强人。可以说朱厚照在豹房之为“义父”,与宋公明在水泊梁山做一百单八好汉的“哥哥”,毫无不同;豹房实际上已经演变为一个合法的江湖,而朱厚照则是它的老大。对朱厚照来说,逃往豹房就是逃往江湖社会,就是在带着皇帝面具的同时得以自由地到体制外的世界闯荡,显身扬名并医治心灵创伤。他在这里收获的全然是另一种体验,是作为皇帝无法品尝到的成功感,是如鱼得水、终于忘却自卑的归属感。正德朝的所有大臣,丝毫不懂他们皇帝的内心,真正吃透他的是江彬(在这方面,刘瑾、钱宁的见识终归有限);当其他人只晓得把他当皇帝对待时,江彬却有意识地把他打造成一个大头领,帝王史上的造反者、起义领袖和反潮流英雄,让他拉起自己的队伍,啸聚“山林”(不妨把豹房想象为“忠义堂”)、掠州陷府、养“压寨夫人”。这是一个构思惊人的超大型角色扮演类游戏,就像迷失在大型电玩中的现代少年一样,朱厚照对这角色充满激情以致不辨虚实,假戏真做——他在冬日清凉的阳光下,笔直伫立在正阳门外,注视他的“俘虏”从眼前走过,那姿态,说明他已完全忘记此乃虚妄的一幕,而如此专注地品尝着其间的英雄况味。
有人说“【韦小宝】在失父的状态中,度过了自己貌似幸运实为颟顸的人生”。只需把“父”字换成“母”字,此语即可用于朱厚照。对于韦小宝,父亲缺失,受打击的是母亲这个符号,因为其潜层意味即是“父亲”所象征的“社会”蔑视和排斥作为妓女的母亲,进而,这种蔑视与排斥又自然地传递到他这妓女之子身上。对朱厚照正好颠倒过来,母亲缺失,受打击的是父亲这个符号,虽然他完整而明确地拥有父亲的概念,可这个“父亲”却由于不敢正视自己孩子的真正生母,抑或容忍对后者的抹杀,而陷入人格与道德危机,这种危机最终动摇的是朱厚照的人格与道德。这样,说到底朱厚照内心也是一种对“父亲”的怨恨,是间接的或更加曲折的无父状态。
他们殊途同归。“父亲”的缺失或隐退意味着什么?儒家指斥无君无父之人即如禽兽,这说法并非过时的迂腐之论。“父亲”不仅仅是具体的某人,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秩序与准则的象征。从人类文化学角度看,对“父亲”的认知,与国家、法制等社会理性的形成同时,是人告别原始和动物性(自然、无序)而走入文明的开端,这一基石至今未变。不单古代,即便今日,世俗生活中的缺父状态,也几乎总是造就反社会、边缘化的个人。韦小宝和朱厚照流氓性格的根源就在于此。
评价朱厚照,有或简或繁的两种角度。
简化的角度,即如正史(官方史书)所做的那样,只把他作为一个皇帝论其功过——这样,结论自然明确而单向,无非“耽乐嬉游,暱近群小”,“冠履之分荡然”,“朝纲紊乱”,“至重后人之訾议”{161}一类,基本是否定的。明白地说,这种评价既合乎事实,也是必要的,朱厚照应当为其作为皇帝犯下的罪愆接受指责。不过,这种评价虽然中肯,却并不表示它很周全。尤其是如果对朱厚照仅仅从这种角度评价,我们明显发现他的特殊性、个异性被抹杀了,只有昏君的共性,成为中国古代层出不穷的老套的众昏君中之一员。其实,他远比普通的昏君复杂有趣。
此人一生,上演了一出绝大的喜剧,乃至闹剧,其中固然有极权的作用,却显然非仅仅以此所可解释者;他的个性,他内心世界的不均衡性、破损性,他人格发育上的障碍,他的理想与现实、禀性与角色之间的冲突……这些因素都大大超出政治层面之外,而极宜加以人文的剖视。在历史上成堆的帝王中间,朱厚照既不能以英明,亦不能以强力、暴虐引起注意,但放眼望去,他在诸多同类里仍然称得上卓茕不凡、骇世惊俗,唯一的资本便是他那堪称怪诞少见的性情与风格。如果说,金庸以韦小宝写出了武侠小说的反英雄形象,朱厚照则是以一生的行事塑造了皇帝中的反皇帝形象。这个从政治历史角度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的“简单人物”,从文艺眼光看其实却是个相当可爱的家伙,浑身是戏,可惜我们的小说家、编剧家至今还不太懂得像这样一位皇帝,才有很好的表现价值,不知胜于刘彻、李世民、玄烨之流多少倍。所以我们得为他鸣冤叫屈。
注释
{1}太祖、惠文帝、太宗、仁宗、宣宗、英宗、代宗、宪宗和孝宗(弘治本人)。
{2}所谓“皇嫡长子”,必须在诸皇子中居长,同时必须是正宫皇后所出。从明开国的1368年到朱厚照出生的1491年,一百二十三年间,总共仅出现过两位“皇嫡长子”,一位是朱元璋与马皇后所生的太子朱标,一位便是朱厚照。而朱标早死,只做过太子,没做皇帝。因此,朱厚照是明立国以来第一位以“皇嫡长子”身份继承皇位者。
{3}明朝最后一位皇帝思宗,亦即崇祯帝,名朱由检,排辈用字正好是第10个“由”字。
{4}《孝宗实录》卷六十一。
{5}《武宗实录》卷一。
{6}清入主中国后的南明小王朝三位皇帝不计于内。
{7}即杨溥、杨荣和杨士奇,他们是宣德年间内阁的主要辅臣。
{8}指魏武帝曹操。曹操本姓夏候,其父嵩被汉桓帝时大宦官曹腾收为养子,改姓曹。
{9}《明史》,宦官传一。
{10}{11}《罪惟录》列传卷二,皇后列传。
{12}《明史》,列传第一,后妃。
{13}《罪惟录》。
{14}《明史》,列传第一,后妃。
{15}{16}《宪宗实录》,卷二百二十五。
{17}以上参阅《明史》宦官传一、《宪宗实录》、《万历野获编》等。
{18}《明史》,宦官传一。
{19}孟森:《明清史讲义》。
{20}按:沈通政极可能就是沈禄,此人交结中贵李广,贿以求腾达。李广垮台后被搜出一帙纳贿簿,沈禄之名赫然在列。事见陈洪谟《治世余闻》。另有写作“高通政”的。
{21}《治世余闻》作“刘林”。
{22}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宫闱,郑旺妖言。
{23}《罪惟录》,帝纪卷十,孝宗纪。
{24}{25}《治世余闻》下篇卷之四。
{26}《万历野获编》卷三,宫闱,郑旺妖言。
{27}《明史》,志第五十,职官三。
{28}徐学聚:《国朝兴汇》,卷九,朝端大政九,后妃。
{29}“青宫”即东宫,太子居东宫,中国古代以五色中的青色代东方,故称东宫为青宫。
{30}《万历野获编》卷三,谢韩二公论选妃。
{31}郭厚安:《弘治皇帝大传》。
{32}《明史》,列传第五十六。
{33}两事并见《万历野获编》卷六,内监,何文鼎。
{34}《治世余闻》上篇卷之一。
{35}《国朝兴汇》卷九,朝端大政九,后妃。
{36}《明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八,外戚。
{37}吕毖《明朝小史》,卷十“弘治纪”:“帝尝引青宫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立至矣。”按:“青宫”指朱厚照。
{38}李东阳:《燕对录》。
{39}《明史》,本纪第十六。
{40}毛奇龄:《武宗外纪》。
{41}刘向:《别录》。
{42}《武宗实录》,卷十四。
{43}《武宗外纪》。
{44}《武宗实录》,卷六。
{45}《武宗实录》,卷十。
{46}《武宗实录》,卷十六。
{47}《武宗实录》,卷十八。
{48}《武宗实录》,卷十四。
{49}《大戴礼记·千乘》。
{50}《礼记·缁衣》。
{51}《礼记·哀公问》。
{52}《孟子·尽心下》。
{53}{54}《孟子·离娄上》。
{55}盐引,通俗地说,就是一种特殊有价凭证,如同现代的粮票布票一样。洪武三年,山西参政杨宪给朱元璋上奏折,提出一个解决边饷及其运输能力问题的办法,即利用政府对食盐的专营权,让各地商人输粮至边境,作为奖励,政府则与之一部分盐引,商人拿上盐引,便可去两淮、河东盐池等处换盐,换盐之后再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