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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龙床-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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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耿耿、立有大功的张敏也畏而自尽,说明环境依旧险恶。母亲死后,弘治被祖母周太后置其宫中所养,幸如此才得保全,但余悸实际上一直缠绕着他。一次,万贵妃召弘治去,说请他吃饭;临行前,老太后特意叮嘱:“儿去,无【勿】食。”到了那里,万氏先赐饭,弘治答道:“已饱。”再送上汤羹,弘治不知如何回绝,竟把真话说出来了:“疑有毒。”一个不过几岁的小孩子,心里面始终装着被人下毒的疑惧,该是怎样阴暗的体验!

这使他在肉体和性格两方面都成为一个非常柔弱的人。

这柔弱,加上不幸的童年,意外地带来一个不太坏的皇帝。在政治上,弘治是明代诸帝中作恶较少的一位。由于身体不行,此人欲望不强,甚至偏于寡淡,他在女人和性的问题上表现得比较超脱或曰“高尚”,实由此来。他父亲成化皇帝时代,有个大臣叫万安,以进房中术和拍万贵妃马屁,爬到了大学士的高位上。弘治登基,万安相信以房中术邀宠必当屡试不爽,于是照样给弘治来了这么一手,将他多年对房中术的心得写成奏疏,封在小盒子里密呈弘治,弘治见后即命太监怀恩拿着小盒子到内阁办公处,当众斥问万安:“这像一个大臣做的事吗?”搞得万安无地自容。{32}这故事历来都被当成弘治锐意澄清吏治的例子,不过,倘允许我们以“小人之心”另作揣度,恐怕万安也搞错了对象。综合各种史料来看,弘治实在没法子热衷于实践什么房中术;以他的身子骨,不要说搞女人,寿命的维持已很吃力,最终只活了区区三十六岁。

至于其与张后的关系,似应从两方面来看。首先不必排除起初他在感情上对张氏确实比较依赖,盖因自幼遭际太苦,六岁甫离苦海又遽丧生母,忠仆自尽,过几年老祖母也弃之而去,凡是他以为爱着他的人,皆不在人世,当是时也,足可想见弘治与张氏成婚意味着什么。极度的孤独令他一度视张氏为最大的慰藉,而不济的身体客观上又使他对广纳嫔妃毫无兴趣,事情无非如此。

其次就是他懦弱的性格在起作用了。弘治与张后感情究竟怎样?我研究的结论是:早先不错,后来很差。因为张氏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即便不提正德身世这桩悬案里面的种种纠葛,单看张氏的为人,弘治也不可能从她那里感觉到多么幸福。张氏的两个亲弟弟鹤龄和延龄,在她的纵容下无恶不作,是明史外戚里数一数二的流氓;他们的母亲金夫人也是丑类,利用女儿的地位,收受贿赂。张家兄弟素日里欺压良善的不法之事就不提了,单看他们在宫中所为便可知他们嚣张到何等地步。某年大约是元宵节吧,二张入宫与弘治、张后等共饮观灯,中间弘治起身如厕,将皇冠除下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弘治刚走,二张便上前把皇冠夺过来,当众顶在自己脑袋上,以为戏耍,简直是狗胆包天。据说那个张延龄甚至曾经借酒奸污过宫女。{33}诸如此类根本属于太岁头上动土,是羞辱和挑战帝权的行径,二张都做得出来,没有张后的纵容是无法想象的,由此亦可窥出张后对老公实在很不尊重,民间夫妻尚知彼此维护,而张后对弘治却只有蔑视。弘治虽弱,却不傻,以上情节他事后均有所闻,他难道不觉得是奇耻大辱?难道他不知二张所为的症结是张后的纵容?难道他看不出自己在张后内心占据着何等可怜的地位?

所以在与张氏的生活之中,弘治非但不可能“相得甚欢”,至少是憋着一肚子气。这股鸟气搁在别的皇帝身上,早就发作了,但弘治性情太弱,从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采取的办法是很没有阳刚之气的,他对几件事的处理可见一斑。

一次,张后突然提出做珍珠袍,并指名让太监王礼去广东采办珍珠。弘治大约早有经验,一听就知有猫腻。他审得实在,果然是王礼用几千两银子贿赂张母金夫人讨这差事,借机到地方上大捞一把。弘治先让人到内府找来足够的珍珠应付了张后,然后背地里把王礼叫来痛责一顿:“这遭且将就罢,今后再敢来说,必剥皮示众!”{34}

再一次,张家兄弟麾其家奴在外侵夺民田,之后又操纵司法,受害者有冤难申。事情传到弘治耳中,他派太监萧敬调查后得知事情属实,依律办了张氏家奴。萧敬回宫复命时,正赶上帝后二人用膳。张氏当即柳眉倒竖,骂萧敬道:外廷那些官员跟我们为难也就罢了,你这狗奴也学他们的样儿!张氏一骂,弘治居然也跟着把萧敬臭骂一通。过了一会儿,张后离去,弘治忙把萧敬叫到近旁,道歉说:“适所言,非我本意。”还拿出白金五十两赏赐萧敬,说什么:刚才自己与皇后偶然拌了几句嘴,所以迁怒于你,你不要当真,这些钱是给你压惊的。(“偶与后有怒,言特戏耳。恐尔等惊怖,以此压惊。”{35})

又一次,在皇家别墅,也是家族内部的聚会,弘治、张后、太子朱厚照、金夫人以及张家兄弟聚饮。这时,二张在外面已经闹得极其不像话,屡屡引起朝臣弹劾。酒及半,张后、金夫人与朱厚照入内更衣,趁这工夫,弘治装做出外游赏,招呼二张同行,走得稍远,弘治把张鹤龄单独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左右莫得闻,遥见鹤龄免冠首触地,自是稍敛迹”{36}。应该是讲了一些很重的话。

以上几件事,弘治如出一辙,表达真实看法全部偷偷摸摸背着张后。但这也怪不得他,偃潜偷生的童年记忆令他生来就以弱者自居,凡事隐忍、隐忍、再隐忍,窝囊惯了。我们所要明白的只是,在他与张氏表面上相安无事的背后,埋伏着激烈的内心冲突,这冲突关系到利益、权力直至个人尊严,最终,自然关系到彼此感情。故而所谓的他们“相得甚欢”,要么是假象,要么只是某一阶段的特定情形。总体上来说,这个1487年至1505年之间中国的第一家庭绝不是幸福的。

此类情景,太子朱厚照岂能不看在眼里?外人为假象所蔽,朱厚照须不至——毕竟那都是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懦弱的父亲和霸道而又冷漠的母亲,会给一个孩子的心灵带来什么?他将凭此理解人生,深宫巨墙之内,人与人之间本已只有奴役、欺压、争夺和倾轧,岂料双亲之间竟也少爱寡恩。尤其身为母亲的张后,没有予人一丝温柔的感觉,处事从不见其宅心的半点爱意,心胸狭隘,唯知利己,周身充满了市井气(她出身于一个小文人家庭,看看她那个母亲金夫人和两个兄弟,就可知道这家人鄙俗之至)。不论朱厚照生母悬案真相如何,张后既然在公开场合充当着母亲的角色,她至少应该有模有样地履行这身份。但是,我们在史书中找不到哪怕是很简单的一笔她关爱朱厚照的描述,倒是有不少她如何偏向、庇护其娘家人的细节,这虽然也是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一种伦理意识,却仍然给人这样的印象:张氏对于成为弘治的妻子,潜意识里有一种吃亏的感觉,她是在用胳膊肘向娘家拐的方式对弘治实行报复,或为自己寻找某种补偿。究竟什么地方令她感到这样吃亏,而必欲借别的方面狠狠往回捞呢?无论如何,这个家庭没有唤起张后的柔情蜜意。我们在史料中看到弘治与太子间尚不乏天伦之乐,朝罢之后,他会陪朱厚照玩耍,有时甚至领着儿子干一点稍微出格的事情,比如夜晚在宫中潜游{37};然而,未有迹象表明这种富于情趣的举动亦曾发生在张后与朱厚照之间,不仅如此,朱厚照与张后明显只是徒具母子名分,他后来决绝地搬离皇宫、住进豹房的行为,显示了他对象征着他的家庭和成长之地的极端厌恶。而最值得深思的是,多年后他独自死在豹房,情景凄凉;从病重不起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史家没有让我们看到作为母后的张氏守在儿子的身旁。

我们不了解朱厚照何时得知自己生母另有其人这种说法。是从郑旺在正德二年第二次发难时知道的,还是之前即曾耳闻?不论何时知道,也不论朱厚照在何种程度上相信这种说法,他内心就此所受到的冲击应该都是剧烈的。一直目睹着父母貌合神离的状态,又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世置于扑朔迷离的疑团之中,加上对自己真实生母悲惨遭际的挥之不去的种种幻想,这一定会令他对世界产生相当的厌恶感,对周围貌似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们形成本能的不信任甚至排斥情绪。这一切反应,搁在任何人身上均为必然,正德虽为皇帝,亦同样不会被放过。当人们后来震惊于明代居然有这么一位千奇百怪的变态皇帝时,不要忘记他首先从最本质的人的意义上,经受了情感和心理的折磨。

如果天子是少年

有部小说叫《少年天子》,老百姓似乎挺爱读,单那名称就能满足我们民族对“皇帝”的埋藏极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将敬畏与期待混合在一起的心态。但实际上,“少年”与“天子”的搭配,在九成九的情形下,意味着灾难。试想,一个权由天授、人民唯有默默承受的“天子”已经够糟糕了,还赶上心智未熟、半大不小、本身在成长之中,欲望骚然而理性暗弱的“少年”,岂非灾难?寻常人生,少年时代有如花朵,可这花朵一旦被捧到龙床之上,十有八九不是美和香的,而会变得丑陋,散发出一种怪异少见的恶臭。

弘治皇帝双腿一蹬“宾天”而去,他给亿万人民留下了什么呢?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君父”——古时候,事君如事父,皇帝就是普天下百姓的父亲;从此,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中华举国之民的福祉就全交与这位乳臭未干的“父亲”了。

有一个人最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公元1505年即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乾清宫东暖阁。一大早,司礼监太监戴义奉旨宣召内阁重臣刘健、谢迁、李东阳觐见皇帝陛下。弘治已经病了一周,自知不久于人世,此刻他身着便服,强打精神,端坐御榻正中。首辅刘健等来到御榻前叩头,“上令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来。’于是直叩榻下”。弘治这才开口说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荒。凡天下事,先生每【们】多费心。我知道。”话语恳切、温和,充满感激慰问之意。他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刘健的手,“若将永诀者”,令人动容。他当众口授遗诏,由太监做了记录。然后,弘治对三大臣讲了最后一番话:“东宫聪明,但年少好逸乐。先生每【们】勤请他出来读些书,辅导他做个好人。”多年后,李东阳把当日君臣对话的全过程,尽量回忆起来,记在他的一篇从政笔记{38}中。

这就是所谓的“托孤”吧?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素来的隐讳都不必了。弘治于是亮出儿子在他心目中的真实形象:他无疑是爱他的,一句“聪明”,将这喜爱表露无遗;然而,除去父之于子的天然亲爱,从对祖宗江山的责任感,弘治不能不说出他对朱厚照的忧虑:一、好逸乐;二、厌于读书;三、恐怕不是一个做好人的坯子。

这三条,弘治说得都比较客观,纵然他不说,别人也都看在眼里。当然他还抱着一线幻想,以为这都是儿子“年少”所致,而非禀性使然,因此他恳求深为倚信的刘谢李三位大臣,帮儿子一把,使他最终变成个“好人”。

第二天,弘治单独召见太子本人。父子间又说了什么,无考。

就在召见朱厚照的时候,弘治“龙驭上宾”。

毫无疑问,他是在难释的忧虑之中合上双眼的。

他把平生之中的最后两天都用来做同一件事:安排儿子的未来。

他预感到什么了吗?

弘治两眼一闭,做了“大行皇帝”。太子朱厚照即位,“以明年为正德元年,大赦天下,除弘治十六年以前逋【逃】赋”{39}。权力的交接很平静,很顺利,也很老套;自古以来,中国这方面制度稳定而成熟,一切按部就班,极少出乱子——不论继承皇位的是何等样人。朱厚照——从此以后我们得叫他正德皇帝——就这样平静而又顺利、看上去毫无新意地登上了皇位。当时,大明子民谁也不知道,他们迎来的将是有史以来最古怪最搞笑的一位皇帝。

不知道朱厚照对于父皇的辞世有无伤恸之感,从史料来看,父亲的死和自己登上皇位,在他全然是一次彻底的解放,犹如骤然之间烈马松掉了嚼子、小鸟冲出了樊笼。

十五岁,最是不尴不尬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十五岁的人身体已经发育,开始有成人的欲望和部分自我意识,但同时自制力差,又仍如孩童一般贪玩;有强烈的自主愿望,却又因理智和情绪不平衡,往往使得这种自主愿望变成对自己的放纵;而且,几乎每个十五岁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陷在反叛意识之中,与社会、家庭、师长以及一切试图束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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