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当国-第3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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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皇帝满脸带笑,开口说道:
“王通也是尽心,张伴伴继续读,继续读!”
张诚脸上带着点无奈,捧着一本奏折诵读说道:
“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奏陈匡时五要,一请广取士之额、二宽驿传之禁……”
奏折中说,请请广取士之额、宽驿传之禁、减少死刑、征收赋税逼迫太过,不能治言官之罪,并请放回当年因夺情被贬斥流放的傅应祯、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等人。
奏折所说也是平常,可自从张居正为内阁首辅,当国主政以来,几项大政就是、县学取士不得超过十五人;布政和按察二司以下的官员,办公事亦不准乘驿马;判为死刑的人数,每年有定额;地方官征赋税以九成为基准,不达者须受罚,对忤逆他的言官,更是严加惩治,绝不留情。
张居正为文官之首,言官清流亦被他控制,经常在他的授意下议论朝政,谏言万历天子,抨击万历的亲信。
现在,言官清流们有了和首辅张居正掐起来的苗头,万历皇帝自然乐不可支……
五百三十六
吃着按照西洋方法制造的点心,听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念着言官的奏疏,万历皇帝这个下午极为快活。
一向是稳重的赵金亮倒是没注意读的奏折是什么,他眼睛不断的瞟向书案上摆着的银盘,里面装着各色点心,和点心铺的糕饼不一样,颜色也看着新鲜,那味道现在还在嘴里回荡。
张诚念完奏折,抬头看了万历皇帝和站在一边的赵金亮,万历皇帝惬意非常,赵金亮盯着点心,忍不住心中叹了口气,今日这两位倒是显出长不大了。
读完奏疏,万历皇帝微闭了会眼睛,好像在回味方才那尖刻的奏疏一样,然后手指在桌子上轻敲了下,开口问道:
“张伴伴,司礼监送呈的折子就这一本吗?”
张诚回了声是,万历皇帝拿着筷子夹了块方形的蛋糕送进嘴中,好不容易嘴中清爽,把筷子朝着银盘上一丢,脸上已经没了笑容,有些无聊的问道:
“张伴伴不要瞒朕啊?说张先生这么厉害的折子,大伴那边肯定会打回去的。”
“万岁爷,奴婢在司礼监做秉笔,通政司和各方送呈的奏疏到了司礼监这边总要记档的,没有奴婢批,文书房的田义也不敢打回去的,看到赵世卿这个折子,奴婢也立刻查了查这几日的折子,说张阁老的只有这一本。”
“哦?”
万历皇帝下意识的反问了句,就沉默了下来,过了半响才沉声开口说道:
“这折子几件事,按照治安司那边的呈报上,都是那些清流怨气最大的……由南京那边的人挑头上奏,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可京师这边的清流为什么没有跟上,据朕所知,京师高门也有些人怨愤不浅啊……”
张诚觉得话头不对,连忙凑近几步,恳切说道:
“万岁爷,一条鞭法施行,国库所收税银粮秣暴增几倍,为国朝百年来最盛之时,功勋盖世,撼动不得啊,怕是万岁爷做什么,太后娘娘那边就是不答应。”
听到“功勋盖世”的时候,万历皇帝眼睛眯了下,随即笑着拿起了丢在银盘上的筷子,悠然说道:
“才一本折子,朕跟着凑什么热闹,送给母后那边看看,然后交到张先生手中,让他自己处置吧!”
张诚晃了晃头,笑着躬身说道:
“圣明天纵莫过于万岁爷,奴婢这就去办。”
“小亮,安排轿,去郑贵妃那边……这帮读书人,还真以为朕看不明白吗,张先生做这些事情,坏了他们官路,坏了他们财路,坏了他们要挟上官的路子,弄这些勾当出来,也不看看如今什么局面,读书读坏脑子了。”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走了两步,转身又在银盘中拿起块圆饼丢在嘴中,含糊不清的说道:
“让御膳房做一份送到郑贵妃那边去。”
张诚陪着万历皇帝出了门上了软轿,看着轿子走远,站在那里愣了会,摇头失笑,转头看着赵金亮捧着盒子要跟上去,拍了拍赵金亮的脑袋,温声说道:
“让御膳房也给你多做一份,记得下了值再吃,别弄得嘴边这么多渣子。”
赵金亮用手抹了抹,不好意思的笑着道谢,一路小跑朝着御膳房那边去了。
……
清流言潮,一般都是京师渐起流言,然后由南京六部某位清流上疏,京师清流言官纷纷附和。
朝野众口一词,从都察院、国子监、翰林院到六部,从七品官员一直向上,直到宫内的贵人和朝中大佬从这纷乱攻讦中找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借势推动或者阻止,把舆论潮变成了政治斗争。
这次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上疏匡正时事,所言都是首辅张居正的政策,和前段时间京师的舆论结合,众人都是觉得风暴前夕。
却没想到一切戛然而止,赵世卿上这个奏疏之后,京师舆论突然沉默下来了,因为一条鞭法本来怨气四溢的京师舆论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六品、七品的官员要上疏奏事,和当今第一号大臣对着干,这也是需要勇气的,众人若不合力,那就是想要博出名出位的大胆疯子了。
赵主事这般做,也不是没有人想跟从,可夺情那件事,出头的五个清流或被贬职,或被发配,还有被板子打的生不如死的,这个教训实在是太过吓人,出头承担这个后果,而且没有形成法不责众的局面,谁会出头。
五月京师,人人都知道有南京兵部赵主事的这份奏折,不过从上到下都是毫无动静,通政司呈送到司礼监,司礼监呈送到天子手中,万历皇帝留中不发,据传出来的消息说,这折子私下里给了张阁老。
张阁老府上也有消息传出,张阁老看了折子之后不过淡然一笑,随口说道“京察处置时处置吧!”
所谓京察,是大明朝廷考核京官的程序,每六年举行一次,擢升降级,甚至是削去官职,万历九年,就是京察之年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人,又是谨慎了几分,吏部尚书李幼滋那是张阁老扶上来的,大家为了官位,还是暂时闭上嘴的好。
好似要有滔天巨浪,却没想到仅仅是小小浪花,迅速无声无息。
……
“天杀的畜生啊,带出来的百十个乡亲,这次就剩下不到十个,七艘船的货物啊,全被抢了个干干净净!!”
海河一座炮台边上停靠着一艘千料以上的广船,一名身材肥胖的海商正坐在那里嚎啕大哭,他穿着的长衫下摆已经破烂,右肩处还被布条绑着,里面正有血迹渗出来。
王通骑马过了仓库,正看到这一幕,转头四下看看,虽然没有人围着看热闹,但街头和屋顶,颇有些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他皱着眉头吩咐了句:
“去把周围这些闲人赶走,港口那边不还是缺做活的人吗?”
边上跟着的亲兵立刻打马转弯,开始去和保安军的人下令,这还是天津卫海港建港以来第一次有外来的商船被劫,自然要来看看。
王通在海河这边区域,保安军照例要有两百人维持治安,听到身后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看热闹的人们都被驱赶一空。
几十个船上人模样的或坐、或躺都在那海商周围,身上带伤的不少,还有三个断了胳膊的,昏迷的躺在担架上。
海河巡检汤山正在王通马前引路,一看到这狼狈景象脸都黑了,上前骂道:
“老梁,郎中给你请了,饭食也给你置办了,你领着人在这边做凄惨样子,是给老子脸上抹黑嘛!!”
被汤山粗着嗓子一骂,那老梁立刻嗓音一窒,三江商行的掌柜古自宾也骑马跟来,低声凑在王通耳边说道:
“老爷,这梁某是怕保险行不赔,所以做出这凄惨模样。”
“……你娘的,你这帮人好好都包着,不在客栈里面养伤,出来现什么……”
汤山过去指着鼻子吼,那胖子哭丧着脸在那里点头,显然畏惧汤山几分,王通已经下马,过来开口问道:
“你是梁道成?”
看到古自宾和周围那些头目人物簇拥着王通过来,梁道成动作的却快,噗通一声跪在递上,哭喊道:
“求王大老爷给小人做主,小人这次在海上好惨……”
王通不识得这人,这人倒是认识王通,王通盯了跪在递上的梁道成一眼,开口说道:
“有话说话,不必做这幅模样,保险行该给你的,一分银子都不会少,让你受伤的手下都回去养着,莫要折腾出病来。”
王通冷声说话,梁道成却不敢撒泼了,连忙答应,让人安排着送回去,王通却转头对谭将低声说道:
“吩咐人单独盘问,问出个底细来!”
谭将点头去了,汤山在附近仓库寻了个干净处所,王通就在那里问询梁道成:
“死伤情况如何?”
“……三百多人七艘船跟着出海,这次只有五十二个人跟着到了天津卫,其他人看见死的不下百人,剩下的就不知道死活了,小人去年置办了这艘广船,跑的快,死命把登船的海盗驱赶下去,这才跑了出来。”
所谓海商都不是什么良善百姓,他们出海带着的人手中颇有勇悍亡命,七艘船这么多人,还被海盗吃下来,这海盗也不是寻常盗伙。
“你们贩运什么货物?”
问到这个,梁道成犹豫了下,开口说道:
“小人贩运的是棉布……”
梁道成是苏州府嘉定人,去相邻的松江府贩运棉布来北地贩卖,松江织造的棉布物美价廉,走海路贩运到北边来,京师和府城的人都愿意穿这松江棉布,而不愿意用本地土布,倒也有利润,不过实在是微薄。
不过,梁道成的回答也都是中规中矩,看不出什么问题,王通点点头,等自己和谭将那边安排盘问的人对一下,就可以赔付了。
这仓库边上的木屋却是敞着窗,王通能看到外面,瞥了眼却看到梁道成那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黑旗,黑旗上有三道白色横纹,开口疑惑的问道:
“你买了三水王的旗子?怎么还会遇劫?”
五百三十七
王通问出这个问题后,梁道成愣了下,随即跪在地上又是嚎啕大哭,扯着嗓子说道:
“小人也以为买了这旗子,就可以通行无忧,可谁知道这样……”
在这个时代,整个东方的海面上最大的武装力量就是海盗,来自大明的海盗。
自正德末年开始兴起之后,大明的海盗兴盛起来,不断的混乱,互相吞并,也开始出现稳定的局面。
单单是抢掠,那是杀鸡取卵,对海盗们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在隆庆年开海之后,海上就出现了这么一个规矩,行走海上的海商都要向海盗们买旗子,用一千两到几千两的价钱买下旗子后挂在船上,然后在这一年内可以在海面上通行无忧。
这等于是在海上设卡收税,海盗势大,商人们为保平安不得不如此,这卖旗的收入稳定而巨大,让海盗们的势力不断的膨胀。
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说,这个也的确保证了海上贸易的局面平静,海盗们也很尽心尽力的保持这个局面。
以王通知道的消息,吕宋的佛朗机(西班牙)的武装商船曾经顺手劫掠了几艘大明的商船,然后海盗们在满剌加那边追上了这艘武装商船,船上的佛郎机人全部被杀,货物被掠夺,然后这船就在吕宋港口外的海上被点火焚烧,给了南洋的白人极大的震骇。
更不用提倭国曾有大名派人假扮海盗,事发之后反倒被大明的海盗攻入领地,大肆劫掠,最后还是依靠“堺镇”的倭国大商人说和调停才算结束。
毫不留情的惩治和报复,让人再也不敢触碰大明海盗的权威。
每次想起这件事,王通心中颇为别扭,大明的海上权威居然还要靠海盗们来维持,不过却也相信海盗们的威慑有效。
这就是奇怪处了,梁道成挂着三水王的旗子,居然还被海盗劫了,按照王通的了解,如今海上势力最大的就是这沈枉,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
而且梁道成三百多人,七艘船,看方才那几十人的模样,里面能拿刀上阵的恐怕不少,能吃下这样一支船队,肯定也不是什么零星出来打劫的小鱼虾。
这样胆大妄为的人,丢给三水王沈枉处置,看着梁道成言辞闪烁,偶有愣住停顿的迹象,难不成是骗保。
保险行是新鲜事,但规则不难琢磨,骗保也不是什么高深技俩,王通心中也知道。
如果梁道成真的有六艘船被劫,死了二百人,这五万两赔付还真不算多,可如果就这么一艘船过来,几个人砍掉手脚,这五万两赚的就大了。
“你且安心住下,你在保险行入了保,签了契约,只要是合规矩,肯定会一分不少的给你,不过也急不得,数目不小,总要查的。”
自从王通问出问题后,梁道成就一直在那里扯着嗓子哭,倒也是情真意切,看不出什么假来,听到王通这么说,也就是不断磕头谢大老爷了。
……
海河巡检汤山手下颇有几十个海盗出身的差役,过去询问几句话就能问出真假,王通回到宅子的时候,消息也被送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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