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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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门槛外边站住,因为置身在一群姑娘中间,稍微有点不自然,大声报告说:
“启禀夫人!……”
高夫人不等他说下去,就略带不耐烦的口气说:“又是总管要你来请示明天过节的事!既然没糯米,就不吃粽子吧。让全营弟兄多喝点雄黄酒,每人赏一串零用钱。各家眷属我这里另有份子,不要总管操心。”
张材笑着说:“夫人,我不是问过节的事。”
“那么是什么事?”
“刘将爷派人来瞧你睡了没有,说是他马上就来见你。”
“请他来吧,有什么要紧的事?”
“听说是闯王那里来了一个人,叫咱们赶快去商洛山中会合,就要树大旗啦。”
“啊呀!真的?”高夫人说,不自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当然是真的。”
“快去请刘爷来,立刻来!”高夫人由于过于激动,两行热泪刷刷地滚落下来,而慧英和慧梅也同样热泪奔流。
张材一出去,高夫人把椅子一推,快步走到当间,等候刘芳亮。她揩去眼泪,向门外望望,回头对七个姑娘说:
“我就猜到闯王会派人叫咱们快去商洛山中。今晚又是灯上结彩,又是蟢子来,用花瓣卜卦又连得两个好卦。我就知道会有好消息!”
兰芝已经跳下床,从里间跑出来,拉着母亲连声问:
“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起身呀?”
“马上就起身,快把你的书啦笔啦都收拾好。”高夫人在女儿的头顶上慈爱地拍了一下,转向大家说:“姑娘们,咱们早就在盼望着到商洛山中,大举起事,可盼到这一大啦!唉,慧英、慧梅,你们哭什么?哭什么?”
兰芝噙着眼泪笑着说:“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泪,哽咽说:“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
姑娘们说:“真的,可盼到时候啦!”赶快揩去眼泪。
高夫人接着说:“自从高闯王死后,咱们李闯王接住了‘闯’字大旗,两三年来过的什么日子?全是惊涛骇浪!原来高闯王率领的那么多人马,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一队一队都投降了,只有咱们老八队为革命——闯王常说,咱们起义就是书上说的革命,——百折不挠,血战到底。咱们老八队虽然死人最多,一批一批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在战场上倒下去,流尽了鲜血。咱们的随营眷属,老的少的,上百上千地死去。不记得多少年轻妇女,本来不会武艺,有的从家乡逃出来随军不久,当官军逼近,情况万分危急时,她们为着义不受辱,也拿着刀剑同敌人厮杀;还有那些害病的、怀孕的、挂了彩的,不能同敌人拼命,不得已时宁肯投崖,投水,赴火……用各种办法不使自己落入敌人之手,遭受侮辱。我身边的女兵,一批一批地死去,经过潼关南原这一战,只剩下慧英和慧梅……”她本来是边流泪边往下说,这时忍不住哽咽起来,停了一阵,才继续说道:“还有咱们的孩儿兵,打起仗来就像是一群小老虎。谁说半桩娃儿们不顶用?咱们李闯王手下的孩儿兵,官兵提起来都害怕。这样好孩儿,小英雄,近两三年在战场上死了几百。姑娘们,咱们的老八队就是这样一支人马:不管多么困难,多么艰险,死伤多么惨重,永远不泄气。朝廷多么想消灭咱们,可是咱们活得顶天立地,既不能消灭,也不受招降。看,马上就要重树大旗了!你们不明白,重树起大旗来就是胜利!”
兰芝说:“妈,我很少看见你说这么多的话!”
高夫人带着兴奋的笑容,揩去余泪,叹口气说:“世上事都没有一帆风顺的,何况是革几百年朱家朝廷的命!”
不但是慧英和慧梅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高兴,那五个新来的姑娘也是同样的心理。高夫人一个一个把她们看了一遍,同时在心中暗暗地说:“这半年总算没有辜负自成,牵制了潼关的官军、人马还扩充了两倍!”当她最后把眼光移到慧梅的脸上时,看见这个可爱的女孩子高兴得噙着眼泪,她随便说了句:
“慧梅,我知道你早就想去商洛山了。”
慧梅的脸颊刷地红了,赶快低下头去。高夫人没有注意,对大家说:
“姑娘们,趁这时你们赶快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刘芳亮带着闯王的送信人来人。高夫人问了来人,才知道是因为官军在豫陕交界处增加了很多人马,他被官军盘住,拘禁在兰草川,后来又死里逃生,所以使他在路途上多耽搁了六七天。她又问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地方等着接牛金星,还没回去,另外队伍里从四月中旬以后就发生了瘟疫,病倒了不少人,连总哨刘爷也病倒了。这后一个消息使高夫人有点担忧,问道:
“尚神仙没有办法?”
“嫂子,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医,在内科上不很内行。”
高夫人转向刘芳亮:“明远,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动身走?”
刘芳亮回答说:“闯王叫咱们星夜赶回,不可有误。我看咱们现在立刻准备,五更就走。”
他们把应该走哪条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随即高夫人对刘芳亮说:
“好,你快准备吧。要弟兄们多辛苦一点,尽可能在五天之内赶到闯王那里,免得给官军隔断了路,五天能到么?”
“咱们都是轻骑,一定能够,”
“你顺便告诉总管,粮食尽可能用骡子驮走,凡是不好带走的东西都分给老百姓。多备些干粮,路途上少埋锅造饭,耽误时间。”
把刘芳亮打发走以后,高夫人走出大门,站在打麦场上,望望周围的群山、树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如今她一方面归心似箭,一方面却不免对这豫西一带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缕惜别之情。
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们把东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朦胧一阵,天已经快明了。首先是公鸡在笼中啼叫,跟着是乌鸦、云雀和子规在林间叫唤,又跟着画眉、百灵、麻雀都叫了起来。高夫人一乍醒来,把姑娘们唤起。大家匆匆地梳洗毕,外边已经人喊马嘶,开始排队。张材走来,请高夫人动身。高夫人同站在村边送行的老百姓告别,跳上玉花骢,率领着老营出发。走了两里路同刘芳亮率领的大队人马会合之后,高大人又回头来望望这个驻扎了将近两个月的小村庄,但是她只能看见两三个较高的青绿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晓雾上边,像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浮动着几点岛屿,从雾海中传过来牛叫声、羊叫声、公鸡叫声,杂着人语声。等到转过一个山湾,这一切声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松涛和马蹄声淹没。
红日升高了。晓雾散开了。三天前曾下过一阵小雨,周围重重叠叠的大山显得特别苍翠可爱,有些地方因受红日照射,于苍翠上闪着紫光,同那些尚未完全褪色的朝霞相辉映。高夫人回头望望,几个姑娘在阳光中一个个脸颊上红喷喷的,挂着微笑。慧梅的浅红战马浑身的毛特别润泽,闪闪发光。那一朵石榴花仍插在她的鬓上,但另外多了几片艾叶和一朵杜鹃花,一定是她刚才从一个悬崖下边经过时顺手从悬崖上采了来的。像这样血红血红的杜鹃花,在山里到处可见。几个姑娘也都采到了艾叶插在鬓边。慧英走在几个姑娘的后边,骑的是一匹黄骠马,辔头和鞍鞯全是紫色。这个姑娘的性格比较沉静,衣饰不喜欢大红大绿,只喜欢紫的、蓝的、青的等素淡颜色。这和她的十八岁的少女年华有点不大协调。有时在高夫人的强迫之下才穿比较耀眼的花衣服,在紧急时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高夫人,在平常行军时她常常走在后边,以便照料别人。现在高夫人回头望望她,忽然想到最早的几个女孩子只剩下她和慧梅了,不禁心中一酸,暗暗说道:
“她跟着我打过多少险恶的仗!”
大约走了二十里路,人马进入一道川谷,地势比较平坦。直到现在,高夫人才能够把她的全体队伍看得清楚。走在前面的是一色白旗,走在后面的老营是一色红旗。旗帜鲜明,军容整齐。几十匹高大的螺子驮着粮食和军帐等辎重走在最后,伤员们早就好了。如今除孩儿兵以外,能够战斗的精兵不是二百人,而是八百人了。尽管高夫人见过些大的场面,两三年来她和李自成统率的嫡系部队和友军多的时候达到十几万,最少的时候也有一万多,这八百人马有什么稀罕?但是,这是从潼关南原全军失散后重新发展成的一支劲旅,并且是她亲手帮助刘芳亮艰难缔造的力量,和往日的大军不同。她把全队人马从头到尾望一望,两道英气勃勃的、像用剪子剪的那么整齐的长眉毛向上扬起,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闪动着泪花和一丝兴奋的微笑。
这道川谷,宽的地方有两三里宽,窄的地方不到一里宽,队伍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在河边饮马,人也拿出干粮打尖。但只逗留片刻,继续赶路。半年以来,高夫人一则思念丈夫,二则百事缠心,只感到山把天地挤得非常窄,很少留意豫西山区的风景也有醉人的地方,如今在去商州境同闯王会师的路上,突然她觉得沿路山川处处雄伟,又处处妩媚,都似乎在向她招手微笑。人马走到一段叫做石门峡的谷中,两边都是悬崖,见青天不见太阳。涧水傍着右边悬崖奔腾,冲激着大小石头,飞溅着水花和雨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声。农民军傍着左边悬崖走,马铁掌蹴踏着花岗石。队伍的前边和后边,鼓声阵阵,催赶着行军。鼓声、马蹄声、澎澎湃湃的涧水声,混合在一起,使人简直分不清楚。
走了一阵,涧谷渐宽,左边仍然是百丈悬崖,右边的地势却缓了起来。一片明媚的阳光照着苍绿的峭壁。峭壁上生着有趣的小草,有的开着金黄的小花,有的却是深红和浅红的杜鹃。在一处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奔流,似乎随时就会从半空中扑下来。从这块大石上边垂下来凡条葛藤,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花,岩石的上边长着一株低矮的马尾松,枝干虬曲。一只秃头的坐山雕抓了一只什么鸟儿,在空中打个盘旋,落在松树的虬枝上,正在吃着,忽然被下边的人马惊住,瞪着凶猛的圆眼睛向下窥望。它十分大胆,尽管同人马相离不远,却不飞走。高夫人在马上看见了它,还看见那只被吃的鸟儿,有几片淡灰色的羽毛飘飘落下。她小声问:
“慧英,看见了么?”
“看见了,”慧英回答,如今她同慧梅走在高夫人的前边。
“你看,它真可恶,专残害别的鸟儿!能够射中么?”
“也许行。让我试试。”
战马在高低不平的岩石小路上继续走着。慧英迅速地取了弓箭,但因为山路过窄,不易转身,她必须左手开弓,才较顺手,她刚刚把弓换过手来,尚未举起,就被坐山雕的十分锐利的眼睛看清了,只见它大翅一展,提着猎获物腾空而起。高夫人不由得说:“好,快射!”她的话刚出口,只听弓弦一响,坐山雕在空中打个翻身,爪里提着猎获物落了下来,它自己勉强又飞几尺远,猛地栽在悬崖上,十几片羽毛飘落谷中。高夫人前后的男女亲兵爆发出一阵欢呼。慧梅拍着手,遗憾地说:
“可惜它没有落到咱们的马前!”
高夫人回头对那五个姑娘说:“武艺须要苦练日久才能练好。慧英十二岁就跟着我,已经六年啦,练出这一手可不容易。”
人马转上一座山坡。山势不陡,小路在山腰间盘旋而上,走着走着,好像路已到了尽头,但转过一个山包,忽然一阵花香扑来,沁人心脾。慧梅快活地叫:
“唉呀!满山都是鲜花,真是仙境!”
兰芝也叫:“妈!妈!你看那!你看那!”她用鞭子指着问:“那是什么花?”
在这座平日少有人走的半山坡上,到处是野生的蔷蔽、月季、刺玫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草花。在略微背阴的地方有很多兰花,正在开放,花色有淡黄的、紫色的。高夫人记起来,两三年前的一个春末夏初,比如今稍早一点,人马从浙川县的上寺和下寺附近经过,在一个地方看见满山满谷尽是兰花,人马走过几里,停下休息,仿佛仍闻见一股幽香随着软软的东风追来。
迅速地转过无名的花山,人马走进一片苍茫的林海里。越走越深,旗帜在绿色的林海中消失了。林又密,山路又曲折,高夫人常常听见前后人语,却只能看见紧跟在身边的几个亲兵。有时枝丫低垂,大家赶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时从树枝上垂下几丝茑萝,牵着征衣;有时遇见美丽的啄木鸟贴在路边不远的老树上,用惊奇的眼神向匆匆而过的人马凝视;有时听见黄鹏或画眉的歌声,但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夫人同亲兵们走到一个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郁的山峰高不见顶;向下望,虽然阳光满谷,却因为地势高,雾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对面半山腰有两三家人家。大概不曾发现这一支农民军从森林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