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6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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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后面前不敢露出哀伤,只是帮助皇后做事,一到静夜,就悄悄地哭泣。这些情况,左右宫女和仆妇都瞒着皇后,可是兰芝完全清楚。有时她一乍醒来,偷偷地问身边宫女:“忠娘娘今夜睡得安稳么?”当宫女悄悄告诉她,忠娘娘正在哭泣时,她便迅速起来,走到慧英的寝宫,劝说慧英。常常功着劝着,她们相对哭泣起来。可是到白天,她还要同慧英一起帮皇后处理要务。看见皇后忧愁伤心,她们两个强装笑颜,安慰皇后。在这样不幸的日子里,兰芝已经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像大人一样把心思都放到国事上去了。
自从退出长安以后,她们在汉中附近,等候高一功和李过的大军从榆林过来。会师以后,兰芝又随着母后东奔西跑,搜集散在西北各地的人马。直到今天,不知走了多少路,翻过了多少高山深谷,过了多少艰险的栈道。有时下雪,有时下雨,她同皇后仍然在马上奔波。四月中旬以后,大军从陕西境到了太平县,进人四川。大巴山上风雪寒冷,她们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安下军帐,草草驻军,天明后继续行军,巴不得人马赶快到湖广,援救她的父皇。没想到进人四川不久,她开始病了。起初瞒着她母亲,也瞒着慧英。后来慧英知道了,只以为她是轻微的感冒,没有特别重视。后来发起了高烧,兰芝仍然不肯让母后知道,甚至瞒着尚神仙。结果因为高烧头昏,四肢无力,浑身困顿,突然从马上栽下去了,人们才明白她的病很重了。
从这一天开始,她就不再骑马,而是被抬在滑竿上行军。在四川境内,几乎没有停留,不断地翻高山,下深谷。上山的时候,她就在滑竿上,头朝着下边,这对于害病的人极不适宜,也极不利于减少她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默默忍受。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病势一天一天地重了。加上忽阴忽晴,晴的时候天气很热,阴的时候天气很冷;上到高山头上,冷风吹着好像冬天一样,下到低的地方,遇着天晴,又特别的热。一天之间,不断地冷暖变化,相差很远。
高桂英明白自己的女儿在滑竿上多么受罪,心中非常痛苦,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赶路不能停止,崎岖的山道不能不用滑竿。她多么希望赶快走出四川,但是她知道现在的行军已经够快了,将士们都十分疲劳。而且她也明白,纵然走出四川,到了湖广,也同样还要走许多天的山路。到了夔州境内,她看见兰芝的病已经十分沉重,曾想驻兵数日,为女儿治一治病。尚神仙同两位太医会诊以后,也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一想到在汉中时候已经听说李自成离开了襄阳,清兵在后追赶,如今皇上一定日夜盼望着她的救兵,她就不能为着女儿的病在四川境内停留了。她告诉李过和高一功:去湖广救皇上,万分要紧,必须星夜赶路,不能停留!她明白大顺军失去关中以后便无处立足了。她担心如今皇上身边的士气一定更加不振,要救皇上怕已经来不及了。她不禁在马上暗暗地滚下辛酸的眼泪,在心中绝望地问道:
“皇上啊,如今你在哪儿?在哪儿?可平安吗?”
一到巫山城内,暂且驻下,她急着叫高一功来商量军情大事,特别要他派出一支骑兵小队,火速奔往巴东和秭归,一则设法探听李自成的真实消息,一则赶快收罗船只,免得船只被拢到南岸或逃到下游。
高一功离开以后,尚炯进来。他已经到兰芝住的房中为她看过病,开了药方,并且命他的手下小官,照药方将药配齐,赶快交给公主身边的宫女煎药。看见尚炯脸色阴暗,高桂英不觉心头一沉:
“你为公主看过病了?昨日服药后可有点回头么?”
医生回答说:“公主服了一剂药,高烧略微减退,但从实际上说,皇后,她的病可是不轻啊!不可大意。”
“难道又重了?”
“是的,娘娘,从脉象来看,令我担忧。往日公主脉象是阳脉,有时发高烧,说胡话,看来凶险,实际上阳症得阳脉,并不可怕。从昨天起,忽见阴脉,病情有了变化。今天阴脉比昨天更为明显……”
“我不懂什么阳脉阴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用指头一按,脉大、浮、树、动、滑,都叫作阳脉;沉、涩。弱、玄、微,都叫作阴脉。阳症忽见阴脉,病情移转,便有凶险,不可大意。”
尚神仙故意不说出“绝症”或“死症”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话仍然使皇后脸色一变,用颤抖的小声问道:
“难道已经没有法儿治了么?”
医生不肯直接说出实话,回答说:“古人说病在腠理,病在骨髓,都是比喻的说法。病在腠理,是说病还可以医治。病在骨髓,又称病人膏盲,就成了死症。公主的病,虽不能说病在骨髓,可是,皇后,能不能治愈,大概就看十日之内。”
“老神仙,我没有儿子,只剩下这一个女儿,起小跟着我在戎马中长大,我不能没有她呀!”
“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你是大顺朝医中的国手,绰号‘神仙’,难道就不能救她一命?”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或可有一线之望。但是这个办法,臣不敢乱说。”
“尚大哥,你我何等关系,且将君臣的界限抛在一边,只要能治好公主的病,你不管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快说吧,说吧!”
尚炯建议:“在巫山城内,驻军十日,至少七八日。虽然这事很难,因为大军前去湖广要紧,只是公主的病,也不能再有一日耽误。像目前这样行军,不要说公主身患重病,就是平常人,坐在滑竿上,也会坐出病来。而医治公主的病,吃药固然要紧,休息也是刻不容缓!公主现在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时间,否则纵有神药也难奏效。”
皇后听了这话,沉吟一阵,叫尚炯退出。随即她将慧英叫来,将尚炯的话告知慧英,然后说道:
“慧英,我的心已经碎了。我今天在马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大阵,做了一个凶梦,大叫几声:‘快救皇上!快救皇上!’惊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唉!近来常做凶梦,都没有这个梦凶哪!”
“是的,母后梦中的叫声,我听见了。我已经下了严令:不许外传。”
皇后叹口气,又说:“看来皇上在湖广很不顺利,所以我才有这个凶梦。忠王妃,我的女儿啊,我的苦命的好媳妇啊,我又想明日四更天继续赶路,又想听尚神仙的话,同你舅舅商量一下,在这儿多留数日,救活兰芝一命。你说我应该拿什么主意……慧英,我的心碎了!”
慧英低头抽泣,不住地揩泪,不敢回答。
皇后又说:“你也没有主意了。我猜到你也没有主意。你刚从公主房中来,你看她还清醒么?”
“如今高烧已经退了,看来病已经回头了,请母后放宽心,再取几剂药,也许就会大好了。”
“你不要拿这话安慰我。刚才我已经对你说了老神仙的话,兰芝已经没有几天阳寿了。只有在此地驻军十日八日,至少五六日,才会有一线指望。否则什么灵丹妙药也救不了她一命。走,跟我到她床边去。”
高桂英刚刚站起来,尚未迈步,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打个趔趄,几乎倒下。幸而身边一个带剑宫女将她赶快扶住。慧英也慌忙搀住她的右臂,轻轻叫她:
“母后!母后!”
高桂英闭上限定一定神,觉得头脑略微清爽些,便淡然一笑,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好了。”
慧英恳求她躺下休息,好生睡一阵,再去看公主。又说要命人去请尚神仙来。皇后说道:
“这又不是头一次,也不过一时有点支持不住,何必大惊小怪!眼下情形你全知道,哪有我躺下休息的时候。走吧,看看公主去。”
“可是皇后的身体,虚劳亏损,几次晕倒,还是叫尚神仙或别的太医……”
“不许声张!传出去让将士们知道我身体不好,会影响军心。再说尚子明纵然是活神仙,也没有灵丹妙药能使我不为国奔波,不为皇上的事日夜操劳,忧心如焚。一路上听你们的劝说,我吃他开的药已经有多次了,横竖不过是人参、白术、当归、川芎、茯苓十来味药,再加上甘草引和红枣引,我背都背出了,治不了我的根本!”
她由忠王妃陪伴来到兰芝住的房中,吕二婶和宫女们赶快接驾。兰芝正睡得昏昏沉沉。皇后不许大家说话,她轻轻走到病床前边,在宫女搬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用一只手掌轻轻放在兰芝的前额上,感到仍然烫手。她无言地打量着公主微微发红的瘦得可怕的脸颊,忽然想到,原决定一年前,等占领了北京以后,就给公主选一个驸马,将婚事办了,也了却她做母亲的一桩心事,如今全落空了。想着兰芝可能会死在路上,热泪从她消瘦的脸上扑籁籁地滚落下来,鼻子也酸了。她心中刺痛,从病床边站立起来,向吕二婶使个眼色,让吕二婶跟她走到院中。她小声询问公主今日的病情究竟如何。吕二婶告她说:
“禀皇后,病是不轻啊,虽说烧有点减退,看来公主的精神很不好。我不敢说,要是再这样行军,谁晓得能不能在路上……”
皇后说:“我全明白,尚神仙已经向我奏明。我问你,公主可知道她的病治不好么?”
“公主今天退了高烧,心中倒也十分明白。太医们走后,她对我们在身边服侍的人说,她的病难以好了,医生替她开药方也是枉然,只是尽一尽人事罢了。”
说到这里,吕二婶不住地流泪,小声抽泣。皇后也忍不住热泪奔涌,但她不敢哭出声来,怕惊醒了屋里边的公主。
慧英揩去眼泪,在一旁哽咽说:“我听说她还问到皇上的消息。”
吕二婶哭着说:“我们只好哄她,说真确的消息还不知道,可是已经得到荒信,看来是真的:皇上赶走了左良玉,驻军武昌,打算在武昌同胡人狠打一仗。公主似乎相信,又似乎不信,又说她想念红姐姐。说要是有红娘子大姐跟在母后身边,她就放心了。”
皇后几乎要痛哭起来,但她竭力忍住,埂咽说:“唉,谁知道红娘子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人间!”
吕二婶又便咽说:“人到病重的时候常常会想到一些死去的亲人。公主刚才在梦中叫她的慧梅姐,我恰好站在她的床边……”
吕二婶说到慧梅,忍不住哭了起来,慧梅临死的情况又出现在她眼前。那脖子上的伤口,是她缝起来的;眼睛没有全闭,是她用指头给闭上的。这一切都使她不忍去想。哭了片刻,她继续说道:
“公主连叫了三声,一声声撕裂我的心。唉,天呀,公主还梦见我们的忠王、我们的双喜小将爷。她在梦中呼唤:‘双喜哥,双喜哥,你千万不要离开皇上,一步也不要离开。’唉,忠娘娘,咱们的公主梦中也忘不了叫她的双喜哥跟随在皇上身边保驾,可是咱们的忠王已经……”
慧英痛哭。皇后痛哭。吕二婶哭了一阵,想劝皇后不要伤心,可是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那高插天际的巫山十二峰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暗雾遮住,将近中午的太阳一时变得惨白而凄凉。
一个宫女从屋中出来,到皇后面前躬身启奏:“公主醒了,请皇后进去一见。”
皇后、忠王妃和吕二婶赶快止住哭泣,揩去眼泪,来到公主床边。兰芝刚才醒来的时候,本来已听见院里的哭泣声音,这时她望望她们又湿又红的眼睛,心中全明白了,两行热泪静静地滚在她的焦黄的瘦脸颊上。停一停,她望着母亲悲声说道:
“母后,女儿的病是好不了了。不能在母后身边行孝,女儿心中十分难过!”
皇后哽咽说:“你只管治病,不要胡思乱想。倘若为着你的病,必须在这里驻军数日,娘就在这里暂时驻扎,命大军先行东下。”
“母后,这样使不得。在此艰难时刻,母亲万万不可离开大军。”
“不,兰芝,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啊!此时我心中很乱,不知如何才好。唉,我的天哪,为着国事,家事,我的心快要碎了。”
“母后,我刚才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一个凶梦……”
皇后害怕地问道:“什么不好的梦?”
兰芝不肯说出她的凶梦,只说道:“我恳求母后不要在此地停留,连一天也不要留。父皇有难,日夜盼望救兵。我们的大军只要到了湖广境内,纵然一时不能赶到武昌,也可以从西边拖住胡人,分散胡人兵力。女儿虚度了十八岁,可惜不能为父皇战死沙场,可是还没有到湖广境内就死,女儿死不瞑目!”
她想着刚才的凶梦,不敢说出,却忍不住痛哭起来。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哭声十分微弱。皇后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小声抽泣。
两天以后,从陆路东下的人马到了巴东,而从资州东下的部队已经早三天到达了。李过率领的部队,按照商定的计划,从开州往东,经巫溪和大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