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6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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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截断他的话,说道:
“牛金星父子辜负皇恩,背君潜逃,这是他们的事情,与你无干。你今天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别再这样吞吞吐吐的好不好?”
宋献策又一次跪下去说道:
“陛下,臣要冒死直言了。刚才陛下提到未真宗驾幸澶州的故事,以其比陛下今日之去汉阳劳军。无奈以臣看来,陛下今日处境,不及宋真宗万分之一。陛下如今时时优形于色,由此一端,正可见出陛下仍在作不切实际的侥幸之想。万望陛下抛却一切他念,抱定在此与敌决一死战的决心。”
听罢此言,李自成不觉冒出一身冷汗,眼睛直直地望着军师。
来献策流着眼泪说道:
“倘若陛下鼓舞士气,凭此地险要江山,拼死与敌一战,纵不能全胜,只要能稍稍挫敌锐气,局势便有转机。否则,逃离此地,去将安之?臣恐怕圣驾一离武昌,便会万众解体,一遇敌兵则请营演散,我君臣则不知死所矣。臣请陛下立意固守,勿自心中动摇,举动失策!”
李自成说:
“献策,你坐下,慢慢说,我听你的。”
宋献策重新叩头,起身,谢坐,接着说道:
“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主耶律隆绪同萧太后进兵澶州的时候,河北大部分土地和百姓仍属宋朝。甚至远至常山,也就是今之真定,也有宋朝的一支劲旅固守,使耶律隆绪只好避而不攻。耶律隆绪所率的南进之兵,看起来兵势很强,实际是孤军深人。这是第一个古今形势迵异之处。擅州即今之开州,在黄河之北,距东京汴梁尚有一百五十里之遥。大河以南,西至巴蜀,南至琼崖,东至于海,幅员万里,莫非宋朝疆土。这是第二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宋真宗景德元年,距宋朝开国约四十余年,国家根基已经巩固,天下百姓都是大宋臣民。可是目前江南士民仍以明朝为正统,处处与我为敌。这是第三个古今情势迥异之处。情况如此险恶,实在别无退路。臣只怕陛下一旦失去武昌,就再也没有一个立足之地了。”
李自成听着宋献策这番议论,觉得句句都合情理。自从退出长安,他虽然嘴里不说,但心中却一天比一天地绝望。而退出襄阳和牛金星父子的逃走,更给了他十分沉重的精神打击。这些日子,他常常想的是国灭身亡的局势已经定了,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宋献策的话他只是听着有道理,可是并没有增加他在武昌死守的决心。他有许多理由断定武昌必不能守。只是身为皇上,他不能说出来就是了。
他不想多谈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阵,带着伤感的口气说道:
“献策,兵法上说:三军不可夺气。几年前在潼关南原大战,朕败得很惨,突出重围后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可是虽然战败,并没有‘夺气’,人人都争着重树我的‘闯’字大旗,不推倒大明江山誓不罢休。如今这股气是一点都没有了。虽说还有十多万将士,可是人人都成了惊弓之鸟,遇敌一触即溃,不逃即降。献策,你要说实话——这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大顺么?”
“请皇上万勿作灰心之想。目前总得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只此一着,别无善策。”
李自成微微苦笑,问道:
“献策,今日在汉阳劳军的时候,你知道朕心中在想什么?”
“臣只知陛下心事很重,不敢乱猜。”
“朕想起来在商洛山中的一些旧事。那时人马很少,四面被围,将士们大多数都病倒了,朕自己也害了重病。可是谁也不曾怯敌畏战,大家一条心,拼着命地朝前闯。那时虽然艰难,却是兴旺之象。唉,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情况了。”
“陛下,只要士气一振,打几个胜仗,那种万众一心的日子还会有的。”
李自成摇摇头:“难哪!想当年咱们围困开封的时候,闯曹联营,那是多大的阵势。虽然说两家怀里都揣着个人的一盘小九九,私下里没断了磕磕碰碰的,可再怎么说也是牙咬腮帮子——弟兄们之间的事呀!要是曹操活到今日,他能看着朕走到这一步而见死不救吗?你说,他不会吧?”
“陛下…”
“好,不谈这些了。现在敌人一天比一天逼近,朕想明天上午召集几位大将,商议一下迎敌之策。你去安排一下吧。”
“是。臣即遵旨安排明日的御前会议。望陛下此刻静心休息,不要过分忧愁。”
宋献策叩头辞出。刚走几步,又被唤回。李自成看着他,苦笑一下,说道:
“献策,朕有一句体己话,趁这时候嘱咐你,万不能泄露一字。”
“臣在恭听,请陛下指示。”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献策呀,倘若你认为事不可为,无力回天,不妨私自离去。朕决不生气,不会怪罪于你。你看如何?”
乍然间,宋献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望见李自成沉重的脸色和含着泪光的眼睛,他不觉大惊,突然跪下,连连叩头,颤声说道: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何出此言!倘若陛下疑臣不忠,视臣如牛金星、顾君恩之辈,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陛下呀!”
李自成凄然微笑,上前把宋献策拉起来,说道:
“朕这话出自肺腑,出于朋友之情,绝无丝毫疑心。你快走吧,走吧,安排明日的会议去吧。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静一静。你去看看,说不走捷轩去洪山劳军已经回来了。”
宋献策重新叩头辞出,心中仍然惊疑不定。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大门,揩去鬓角上的热汗,心中暗暗说道:
“唉,皇上……方寸乱矣!”
眼看着宋献策走出帐外之后,李自成长叹一声,颓然仰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闭起眼睛想小想片刻,可是心里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许多故人往事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转悠,搅得他心里扎扎拉拉的不舒服。神思恍惚中,他仿佛又走进了罗汝才的大帐,罗汝才正一脸惊惺地站在他的面前。
“天还不明,李哥,为了何事如此着急?”
“废话少说。罗汝才,我亲自前来,只是为清算你的罪过。”
“李哥何出此言?为弟何罪之有?”
“你与贺一龙相互勾结,暗中私通左良玉。你自己干的好事,还要我替你—一说出吗?”
“李哥,你可千万不要听人嚼舌根子。说我与左良玉私通,有何凭证?”
“你还非要我说吗?要物证,你的马腿上烙着呢!”
罗汝才忍不住叫了起来:“你是说往马腿上烙‘左’字?那是禀报过你的呀!你知道我把部队编成了左、右、前、后四营……”
“你还强辩!快拿人证来!”
一个小校闻声把手中的包袱一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罗汝才的脚边。
“这是贺一龙的人头。哼哼,要不是这颗脑袋把什么都招了,罗汝才,我可无论如何想不到你会往我背上插刀子呀!可是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想不信都不行。罗汝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罗汝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冷冷一笑:“李自成,李闯王,你觉得现在翅膀管硬了,用不着别人帮衬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李自成喝令手下人:“只管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收拾喽!”
罗汝才破口大骂:“李自成,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登时鲜血迸溅,罗汝才晃了两晃,扑通一声倒下了。
李自成浑身激灵一下,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举目四顾,见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股冷嗖嗖的感觉从四面挤压过来,顷刻间凉遍了他的整个身心。
刘宗敏从洪山回来,进行宫向李自成面禀了到各营劳军的经过,又同李自成密商了一阵,然后回到自己的驻地。他手下的文武官员看见他脸色沉重,知道必定又有什么不好的军情,又不敢询问,一个个提心吊胆,暗暗地为大顺面临的局势担忧。
往日里刘宗敏一般不回后宅同妻妾们一道吃饭,而是同少数比较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边吃饭,边谈论些军国大事。他对属下十分随和,闲暇时愿意听大家谈古说今,听到高兴处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有时还会插上几句笑话。人们常说,总哨刘爷在战场上是一头雄狮,执法时是腰挂宝刀的包公,平常日子里呢,就有点子铁匠味道了,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可是自从退出北京以后,他同属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少了。退出西安以后,那样的时候更少了。退出襄阳以来,他的骨棱棱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而今天从行宫回来,他的心境似乎特别的坏,虽然还是和亲近的文武官员们一起吃饭,但整个晚饭时间一言未发。
刘宗敏的住处与明朝的楚王府只隔一条街道。楚王府的主要建筑,已经在前年张献忠临退出武昌时被放火烧毁,但是剩下的院落和大小房屋仍然很多,如今就成了一座大的兵营。刘宗敏住在兵营附近,为的是一旦有紧急情况,他可以迅速调兵遣将,以应付不测。为了随时要听各处军情禀报和处理要事,他没有同妻妾们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一个四合小院里。他的几位亲信文武官员和若干护卫兵了住在小院的东西厢房中。小院的正厅五间是他同属下吃饭、议事和处理公务的地方。其中一间套间,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院的月门外守卫森严,纵然是部下将领,也不能随便进去。
今日晚饭后,刘宗敏只留下一名掌管机密的挂总兵衔的中军将领,其余文武都肃然退出。他向总兵官询问了一天来城中各处的新情况之后,便挥手令其退出。他感到心中闷腾腾的,十分烦乱,身子也十分疲倦,便默默地走进套间,脱衣躺下,放下帐子,闭上眼睛。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敏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蒙眬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来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敏说: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日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
“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敏摇摇头:
“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敏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