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5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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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迟了,吴三桂已经决定与我为敌。”
“为什么吴三桂下决心与我为敌?”
“启奏皇上,吴三桂虽系武人,但是他久为边将,处在局势多变的争战之地,十分机警。他一面不断派细作侦探北京情况,一面也侦探沈阳满洲动静,对满洲朝野事十分清楚。”
李自成问道:“听说他起初也有意向我朝奉表投降,后来变卦了,到底是什么道理?”
刘体纯停了片刻,偷偷地望了刘宗敏一眼,下决心回奏说:“皇上!臣哥哥刘体仁追随皇上起义,死在战场。那时臣只有十二三岁,蒙陛下留在身边,以小弟弟相待。据臣判断,明日上午必有恶战,决定胜负。臣幸蒙皇上培养,得为皇上的亲信将领,明日定当勇猛向前拼死杀敌,以报皇恩。说不定明日臣出战后,将会陈尸石河滩上,马踏为泥,所以此刻纵然获罪,也将埋在心中的一些话全倒出来!”
李自成也动了感情,片刻间不顾自己的皇帝身份,轻声说:“二虎兄弟,你说吧,说吧!”
刘体纯说:“吴三桂虽说是镇守宁远的武将,但是他父子两代位居总兵,他舅父祖大寿也是总兵,所以对明朝的朝政腐败、种种亡国弊政,早已清楚。他风闻皇上近些年统率仁义之师,纵横数省,所向无敌,深受百姓拥戴,望风迎降。崇祯看清楚北京局势万分危急,下密诏命他火速放弃宁远,只护送宁远百姓进关,星夜到北京守城。他只携带十来万宁远士民和将士家属,谎称五十万人,走得很慢。当时没有满兵追赶。他如有忠心救主,应分出一部人马护送百姓,亲自率领两万精兵,日夜赶路,早到北京,部署守城。如若那样,北京人心安定,朝廷安稳,唐通不会出居庸关三十里迎降。如若那样,明朝虽不能不亡国,至少可以不会迅速灭亡。因为他不是明朝的忠臣,所以误了崇祯皇帝,断送了明朝江山。”
“孤进了燕京之后,他为什么不赶快投降?”
“他在看北京情况,每日派细作刺探消息。”
“后来他为什么决计要与我大顺为敌?”
刘体纯又忍耐片刻,用十分沉痛的语调说道:“皇上!明日血战,臣说不定会战死沙场,以后永无向皇上陈奏实情之日。倘若所奏不实,触犯圣怒,请治臣妄论朝政之罪。这不是平常时候,臣秉忠直言,死而无憾!”
李自成从来没有看见过刘体纯在他面前说话有这样的神情和口气,他既为二虎的忠诚所感动,也增加了他对明日大决战不利的预感。一反他平日冷静沉着的习惯,双目含着怒意,望着刘体纯说道:
“二虎,不管你心中有什么话,该倒出来的你赶快倒出来,不要顾忌!坐在这里的没有一个外人,不能够走露消息。你知道什么情况,快快说出!”
刘体纯望了刘宗敏一眼,看见刘宗敏的神色严厉,分明是不高兴他在皇上面前说得太多;然而他又看见军师神情淡然,分明是鼓励他向皇上大胆进言。他抬起头向李自成慷慨说道:
“启奏皇上,吴三桂在起初确实有降顺之意。原因是崇祯已死,明朝已亡,他已经是无主的亡国武臣,以数万孤军守着山海孤城,粮饷没有来源,也没有一处援兵,还有十几万从宁远携来的眷属和百姓,分散安插在山海卫附近地方,如何生存?这时他为自己和为进关来的军民生死打算,只有向大顺投降才是生路。可是几天之后,他突然变了,拿定主意,坚不投降……”
“他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主意?”
“他天天得到细作禀报,不但对北京的情况尽知,也知道各地方的许多情况。那时吴三桂天天同他手下的文武官员商议,骂道,骂道,骂道……总之,他下决心不降了!”
“为什么有此变化?”
“他知道我朝进入北京以后,抓了几百明朝的六品以上文臣,酷刑拷打,向他们逼要银子,拿不出银子的拷打至死。这件事使吴三桂十分不满,认为自古得天下的创业之主都是用心招降前朝旧臣、笼络人心。怎么能这样呢?吴三桂骂我们是,是,是……”
刘宗敏插言说:“眼下不是谈闲话的时候,与明日作战不相干的话,不必说吧。”
李自成说道:“我奇怪吴三桂的父母和全家都在我的手中,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变卦,决心与我为敌。献策,你是军师,二虎平日可向你禀报过么?”
宋献策欠身回答:“回陛下,自从在襄京建制,刘体纯专掌指挥细作,刺探敌情,向臣禀报,建功不小。但是凡关于我朝得失大事,政事内情,外边怎么议论,他从来不露口风。如今他要向陛下陈奏的,事关吴逆由打算投降到决计背叛,甘为汉奸的曲折实情,不妨让他奏明,以便我们制定应变之策。”
李自成向刘体纯轻轻点一下头,意思是让他快说。刘体纯接着刚才未完的话头启奏:
“吴三桂正在举棋不定,忽又得到细作禀报,说我们的总哨刘爷住在田皇亲公馆,听说田皇亲病死后留下两位美妾,都是江南名妓。一个叫顾寿,在北京城破前跟着田府中一个唱小生的戏子逃走了。刘爷一怒之下,杀了几个有牵连的戏子。细作又报称刘爷听说还有一个叫陈圆圆的,也是田皇亲带回的江南名妓,比顾寿更美,就派人将吴襄抓来,逼他献出陈圆圆。吴襄回答说陈圆圆已经到了宁远。刘爷不信,拷打吴襄。实际上……”
李自成说道:“实际上我立刻下旨,叫刘爷将吴襄送回家去,对吴公馆妥加保护。”
“臣知道皇上为着招降吴三桂,对吴公馆妥加保护。臣刚才所言,是指吴三桂的细作回去向吴三桂禀报他父亲吴襄受到拷掠,激起他拍案大怒,决意反抗大顺,赶快向满洲借兵。”
“吴三桂决计不降,还有别的原因么?”
“还有,还有,至少还有三个原因。”
“哪三个原因?”
“据细作禀报,在山海城中,吴三桂同文武官员们纷纷议论,指出我大顺占领北京后很快就露出了要命弱点。比如说,我朝让数万将士驻扎城内,住在民宅,军民混杂,发生抢劫百姓、奸淫妇女之事,引起许多妇女自尽,这件事最失人心。第二件事,北京虽是繁华京城,俗话说在皇帝辇毂之下,居住着许多勋旧世家,达官贵人,可是最多的还是平民百姓,他们既不能靠俸禄,也不能靠庄稼,好像是在青石板儿上过生活。他们平日生活就十分艰难,何况乱世!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平日常听说李闯王率领的是仁义之师,所到之处开仓放赈,救民水火,可是进北京后不但无开仓放赈之事,反而骚扰百姓,使百姓大失所望,日子反不如从前,由人心厌明变成思念旧主。北京城内和四郊地方常贴出反抗大顺的无头招贴,防不胜防,禁止不住。这种情况,吴三桂的细作岂能不报到山海?能够瞒得住吴三桂么?还有,陛下,我大顺兵进了北京,军纪迅速瓦解,士气低落,这种情况,陛下清楚,总哨刘爷清楚,军师清楚。我们自己人清楚不打紧,被吴三桂探听清楚,他怎肯降顺我朝?何况他对满洲的动静,十分清楚!”
听了刘体纯的大胆启奏,李自成、刘宗敏、宋献策和李过都十分震动。李自成既后悔他不该高燕京悬军东征,又生气刘体纯竟对他隐瞒敌情,使他今日陷于进退两难之境。刘宗敏因为离开长安后身任提营首总将军,到北京后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刘体纯这一阵跪在皇上面前的披沥陈词,所奏的每一件重大失误都与他有关,心头十分沉重,脸色铁青,低头不语。宋献策因为身任军师,刘体纯在军师府的领导下分掌情报工作,对刘体纯所说的各种情况,也大体清楚,所以他曾经竭力谏阻皇上御驾东征,甚至不避自身祸福,向皇上说出这样的话:“陛下东征对陛下不利,吴三桂西犯对吴三桂不利。”他当时猜到清兵必会南犯,但是一没有料到清兵南犯这样快,二没有料到清兵在行军的半路上招降了吴三桂,转道直向南来,没有枉道密云一带,于今日来到了山海关前。宋献策原来尽力谏阻皇上悬军东征,没有成功,他就作退一步打算,决定到石河西岸停下来,诱敌出战,倾全力打个胜仗,使敌人丧失锐气,然后退兵,在北京的近郊迎击清兵。然而目前看来,这一打算也将要落空。多尔衮今夜必然进关,明日与吴三桂合兵对我,结果如何,已经可以判定。他现在所考虑的不是明日如何对敌作战,而是如何劝皇上赶快退兵。但是就在这同一时刻,他想到退兵实不容易,有可能全军覆没。此地距北京七百余里,中途无一处险要地方可以暂时固守,阻挡追兵。以大顺军的目前实情而言,在退兵路上可能会溃不成军,一败涂地。想到这里,宋献策不由得想到“白虹贯日”的天象,心头一凉,向皇上的显得憔悴的脸孔上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就这几天,皇上的鬓边出现了不少白发。他还看见,皇上因为连日操劳过度,睡眠很少,眼窝深陷,印堂发暗,大眼角网满血丝,使他在心中更加吃惊。在惊惧中,不禁又想到“白虹贯日”的凶恶天象。
宋献策很赞成刘体纯向皇上披沥陈奏,说出了他平日不便上奏的实情。在刘体纯的话停顿时候,他想着满洲兵已经来到,明日的大战决难取胜,在心中说道:
“我身为军师,不能谏阻皇上悬军东征,致陷于今日危险处境,奈何!奈何!”
他已断定,明日会有从海面刮来的一阵狂风,满洲精锐骑兵会趁着狂风猛冲我阵;他还根据“白虹贯日”的天象,断定了满洲兵和关宁兵明日必将拼全力攻击大顺军的御营,一则为杀死或活捉大顺皇帝,二则为夺去吴襄,三则为夺去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绝了明朝遗臣和百姓的复国之望。当然,宋献策十分明白,目前在多尔衮的心中,在明日的决战中,他主要的目的是要杀死或活捉李自成,其他都不重要。想到这里,他的脊背上蓦然出了冷汗。
他虽然出身于星象卜筮之流,二十载浪迹江湖,但是他毕竟是一位奇才,足智多谋。这时他忽然想到常说的一句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同时决计向皇上建议,今晚迅速退兵,避免明日决战。如何能使皇上听从他的建议呢?他感到没有把握,抬起头来,以忧虑的眼神望着李自成的脸孔,等待建议的机会。
此刻李自成的心头很是沉重,失悔不该不听来献策和李岩的谏阻,对吴三桂的情况估计不足,陷于今日进退两难之境。他向宋献策、刘宗敏、李过,也向刘体纯扫了一眼,叹口气说:
“孤原来以为,吴三桂只有一座孤城,看见我亲率大军来征,必然恐惧,愿意降顺,所以我将他的老子和崇祯的三个儿子都带在军中,以备对吴三桂招降之用。没有料到,吴三桂竟然会如此倔强!二虎,你说,吴三桂为什么如此倔强,有恃无恐?你要将实情启奏!”
刘体纯说道:“臣派遣细作,混入山海,有的混入吴三桂军中,探听许多实情,有些情况不敢上奏,请恕臣死罪!”
“胡说!你是孤的亲信将领,所以才委任你掌管侦探敌情重任,为什么你知道的事情对孤隐瞒?我不是白依靠了你?!”
刘体纯对皇上的震怒,浑身一颤,但想到大军已处在十分危险境地,干脆抬起头来,心情沉痛地说:
“自从破了北京,皇上住在深宫之中,臣去武英殿叩谒皇上很难。皇上与朝中大臣,以为天下已经到手,江南不须用兵,可以传檄而定。朝廷上一方面忙于演习登极典礼,一方面忙于拷掠追赃和赏赐宫女。臣纵然知道许多敌方情况,也不敢完全启奏陛下,怕的是引起陛下的心中不快。臣今日因为想到明日上午大战,情势紧急,关系重大,所以趁陛下在御帐午膳时候,甘冒重罪,晋谒陈奏。总起来看,吴三桂之所以敢与我朝为敌,一是他对我大顺军占领北京后的种种腐败情况,十分清楚,认为我虽然夺取了明朝天下,也不是长久局面,所以他心中对我轻视。二是他对满洲情况,一举一动,十分清楚,多尔衮何时率兵南犯,要从何处进兵,他都探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敢于同我为敌。多尔衮出兵时候并不知吴三桂可以迅速招降,所以原打算采取往年惯例,从密云一带进入长城,直趋北京,不意吴三桂向他借兵,派去的使者同他在翁后相遇。多尔衮立刻决定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允许事平之后,让他的本部将士仍回宁远屯驻,用这句话收买吴三桂部下将士的心……”
李自成问道:“这是一句空话,怎么能收买住吴三桂部下将士的心?”
“皇上,同样一句话,目前出自多尔衮之口,就能收买住宁远将士之心。目前,辽东全境都归了满洲,宁远和附近的大小城堡,全为满洲所有。多尔衮是摄政王,虽无大清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所以他说的话就货真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