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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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偷懒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懒了。由于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阳门的月城之内,所以每天前来观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过后心情激动,回去后吟诗填词,一则颂扬洪氏忠义,一则借以寄慨。据说有许多佳作,都是有名气的文人写的,后来都自己烧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对曾经做过这样的诗词也讳莫如深。
①营缮清吏司——简称营缮司,掌管修建宫殿、陵寝、城廓、牌坊、祠庙……等事项。
五月初四按历书是黄道吉日,也是择定的昭忠词正厅上梁的日子。上午已时正,正阳门月城中放了一阵鞭炮,随即奏起鼓乐,工部衙门营缮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礼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员跪读了上梁文,然后焚化。尽管有五城兵马司派兵丁弹压,驱赶拥挤的人群,但看的人还是将路边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想着从前几个经营辽东的大臣,如王化贞、熊廷粥、袁崇焕三个人,都落个被朝廷诛戮的下场,如今洪承畴却是固守孤城,城破被擒,骂敌不屈,绝食而死,忍不住小声议论,赞叹不止。
当昭忠祠上梁时候,崇祯皇帝正在平台召见群臣。他坐在御座上,脸色忧愁,眉头紧皱,白眼球因过分熬夜而网着血丝。臣工们看见他的双脚在御案下不住踩动,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时都是这样,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无语,等候问话。他将御案上的一叠军情文书拿起来又放下,轻声叫道:“陈新甲!”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刻答一声,走到御案前跪下去叩了个头。但崇祯没有马上问话,又叫了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到面前跪下。有几件要紧事情他都要向大臣们询问,但是他的心中很乱,一时不知道先问哪一桩好。停了片刻,他又将户部尚书也叫到面前跪下。他将御案上的文书看了一眼,然后向陈新甲问道:
“自从江乔年在襄城兵败以后,两个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许多州、县,连归德府也破了,风闻就要去围攻开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陈新甲叩头说:“臣已檄催丁启睿、杨文岳两总督统率左良玉等总兵,大约有二十万之众,合力援剿,不使流贼窥汴得逞。”
崇祯对丁启睿、杨文岳的才干并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会实心作战,叹口气,又问道:
“倘若援剿不利,还有兵可以调么?”
陈新甲回答说:“陛下明白,目前兵、饷两缺,实在无兵可调。倘若万不得已,只好调山西总兵刘超、宁武总兵周遇吉驰援河南。另外,陛下将孙传庭从狱中放出,命他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饷集粮,加紧练兵。倘若能在短期内练成数万精兵,也可救援开封。”
崇祯转向新任户部尚书傅淑训问道:“筹饷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训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目前处处灾荒,处处战乱,处处残破,处处请赈、请饷,处处……”
崇祯几年来听熟了这样的话,不愿听下去,向工部尚书刘遵宪问:“为洪承畴设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绪?”
刘遵宪回答:“前几天就已经完全就绪。因为陛下将亲临赐祭,又将附近几家贫民破旧房屋拆除,加宽御道,铺了黄沙。”
崇帧又问:“命卿部在正阳门月城中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工程进行如何?”
“工程进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祯转向礼部尚书:“明日开祭,烦卿代朕前去。数日之后,朕必亲临致祭。子日‘祭如在’。《礼记》云‘祭祖主敬’。望卿与陪祭诸臣务须斋戒沐浴,克尽至诚,献飨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畴的儿子所刻承畴行状①,对承畴殉国经过叙述较详。朕看了两遍,深为感动。”崇祯热泪盈眶,喉头壅塞,停了片刻,接着说:“朕为一国之主,没有救得承畴,致有今日!……”
①行状——叙述死者爵里和一生行事的文字。
皇帝突然热泪奔流,泣不成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有的也陪着皇帝落泪。过了一阵,崇祯揩干眼泪,向大家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需要面奏?”
礼部尚书林欲揖赶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拟祭文,已进呈两日,不知是否上合圣心?如不符圣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谕。”
崇祯说:“朕心中悲伤,几乎将此事忘了!卿部所拟祭文,用四言韵语,务求典雅,辞采亦美,然不能将朕心中欲说的话说得痛快,实为美中不足。朕今日将亲自拟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揖叩头说:“臣驽钝昏庸,所拟祭文未能仰副圣衷,殊觉有罪。陛下日理万机,吁食宵衣,焦劳天下,岂可使陛下为此祭文烦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请客臣部另拟一稿,进呈御览。”
崇祯说:“不用啦。承畴感激朕知遇之恩,临难不苟,壮烈殉国,志节令名①光照史册。朕为他亲拟祭文,以示殊恩,也是应该的。”
①令名——美名
陈新甲说:“陛下为忠臣亲拟祭文,实旷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爱国的志士感受鼓舞。”
崇祯没再说话,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二更过后,崇领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改定祭文。当时,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宫内秉笔太监也有一两个可以代为拟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别人,习惯于“事必躬亲”,尽管他要处理许多重要文书,还是亲自动笔写祭文稿子。晚饭前他已经将稿子写成,晚饭后因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迸宫来向他禀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阴私琐事。通过曹化淳当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畴行状在京城散发极广,有些人与洪家毫无瓜葛,没有资格收到行状,也要想法惜到一份,誊抄珍藏。曹化淳还说,京师臣民团听说皇上将亲写祭文并将亲临东郊致祭,人人为之感动,口称圣明,都说有这样圣君,故有洪承畴那样忠臣。崇祯平时自认为是英明之主,对曹化淳并不完全相信,惟独今晚对他的密奏句句信以为真。曹化淳走后,他本来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将祭文稿摊在御案上进行最后修改。他首先默诵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动,疲倦全消。
这篇祭文不长,在下午写成后就经过两遍修改,所以现在只改了几个字,便成定稿。对着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着两眶热泪,用悲痛的低声读了一遍: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
呜呼!劫际红羊①,祸深黄龙②。安内攘外,端赖重臣。吴天不吊③,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剥④,临轩洒涕,痛何如之!
①红羊——即迷信所谓红羊劫,谓国家遭受厄运。
②黄龙——即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县,金初国都。今吉林全境及辽宁省北部均其辖地。
③吴天不吊——上天不肯怜悯。
④罹此蹇剥——遭到倒霉运气。《易经》中蹇卦和剥卦都不吉利。罹音lí。
曩者青犊①肆虐于中原,铜马②披猖于西陵,乃命卿总督师旅,扫荡秦、蜀。万里驰驱,天下知上将之辛劳;三载奋剿,朝廷纤封疆之殷忧。方期贼氛廓清,丽日普照于泾、渭;诓料虏骑入犯,烽火遍燃于幽、燕。畿辅蹂躏,京师戒严。朕不得已诏卿勤王,星夜北来。平台召见,咨以方略。蓟辽督师,倚为干城。海内板荡③,君臣共休戚之感;关外糜烂,朝野乏战守之策。卿受命援锦,躬亲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国殇。呜呼痛哉!
①②青犊、铜马——王莽时两支农民起义军名称。此处泛作农民起义军的代称。
③板荡——《板》和《荡》都是《诗·大雅》的篇名,本是写周厉王无道的诗,后世引申沿用,成为世乱的代辞。
自卿被围,修逾半载。孤城远悬,忠眸难望一兵之援;空腹坚守,赤心惟争千秋之节。慷慨誓师,将士闻之而气壮;擂鼓督战,夷狄对之而胆寒。大臣如此勇决,自古罕有。睢阳义烈①,堪与比拟。无奈壮士掘鼠,莫救三军饥馁,叛将献城,终至一朝崩解。然卿犹督兵巷战,狂呼杀敌;弱马中箭,继以步斗;手刃数虏,血满袍袖;两度负伤,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虏涌至,遂致被执。当此时也,战鼓齐唁,星月无光,长空云暗,旷野风悲,微而忽零,浙沥不止,盖忠贞格于上苍,天地为之愁惨而陨泣!
①睢阳义烈——唐张巡与许远共守睢阳,对抗安禄山,殉国甚烈。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追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气噎泪流,欲语无声,倒地而死,目犹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呜呼痛哉!
年余以来,迭陷名城,连丧元臣,上天降罚,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国有褒忠之典;议谥议恤,朕怀表功之心。卿之志节功业,已饬宣付史馆。呜呼!卿虽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①于百世,传今名于万年。魂其归来,尚飨!
①俎豆——俎(zǔ)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的器皿,引申为祭祀之意
崇祯将祭文改好之后,又忍不住反复小声诵读,声调凄苦,热泪双流。关于洪承畴如何进行巷战,负伤被俘,以及如何绝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状,不过在他的笔下写得特别富于感情。祭文中有些话因为有“潜台词”,在执笔者自己诵读时,比旁人更为感动。对于那些打动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诵读时满怀酸痛,泣不成声。
玄武门鼓打三更了。一个宫女用托盘端来一碗银耳汤和一碟虎眼窝丝糖放在他的面前,躬身轻声说道:
“皇爷,已经三更啦。请用过点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崇祯叫一个太监将祭文送到司礼监值房中连夜誊缮,天明时送交礼部。喝了银耳汤,便去养德斋就寝。但是刚刚睡熟不久,就做了一个凶梦,连声呼叫:
“嗣昌!承畴!……”
他一乍惊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倾听窗外,从乾清宫正殿檐角传过来铁马丁冬。一个值夜太监匆忙进来,躬身劝道:
“皇爷,您又梦见洪承畴和杨嗣昌啦。这两位大臣已经为国尽忠,不可复生。望皇爷不要悼念过甚,致伤圣体。”
崇祯叹息一声,挥手命太监退出。
在洪承畴开始吃东西的第二天,范文程到三官庙中看他。范文程同他谈了许多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朝种种弊政,必然日趋衰亡,劝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尔说话,仍然说他身为明朝大臣,决不投降,惟求速死。为着保持大臣体统,他对范文程来时不迎,去时不送。范文程对他的傲慢无礼虽不计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见面之后,范文程去清宁宫叩见皇太极,面奏劝说洪承畴投降的结果。
皇太极问道:“洪承畴仍求速死,朕自然不会杀他。你看,他会在看守不严的时候用别的法儿自尽么?”
范文程说:“请陛下放心。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以后不必看守很严,让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极面露笑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自尽了?”
“洪承畴被俘之后,蓬头垢面,确有求死之心。昨晚稍进饮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与他谈话时虽然他对臣傲慢无礼,仍说受南朝皇帝深恩,惟愿速死,但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洪承畴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爱惜,岂有不自借性命之理?”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这话说得很是!”想一想,又说:“他一定会降,但不要逼他太紧,不要催他剃头。缓些日子不妨。”
几天以后,洪承畴已有愿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给他安置到有两进院落的宅子里,除曾在三官庙中陪伴他的颇为温柔体贴,使他感到称心的佼仆白如玉仍在身边外,又给他派来两个仆人、一个马夫、一个管洗衣做针线的女仆、一个很会烹调的厨师,还有一个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开销,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员们前来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时想起老母和家中许多亲人,想起故国,想起祖宗坟墓,尤其想到崇祯皇帝,心中感到惭愧、辛酸,隐隐刺痛。但是近来在平常时候,有满洲官员们前来看他,他倒是谈笑自若,没有忧威外露。有时忠义之心,忧威之感,重新扰乱他的心中平静,但是他强颜为欢,不想在满洲臣僚面前流露这种心情。他对于饮食逐渐讲究,对于整洁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