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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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寨的时候已经到了。”
天明的时候,他下令全军将士,今天白天好生休息,同时要多准备捉俘虏的麻绳。一整天,他不断派小股骚扰敌人,并将包围在东边的义军撤走许多。晚饭以后,他将刘体纯叫到面前,小声授以密计。他自己又到官军寨壕前,细听动静,然后回到军帐内,召集诸将,说道:
“傅宗龙即将逃跑。我们要大获全胜,就在今天夜里。两天后我们就可以奏凯班师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声音威严地说:“众将听令!”
众将肃然起立,眼光集中在他脸上,等待下令。
傅宗龙在火烧店被围的当天夜里,趁义军的包围尚不十分严密,他派自己最忠实的家奴卢三,带着两名骑兵冲出,给贺人龙和李国奇送去一封手书,要他们火速还兵来救。他不知道卢三是不是冲了出去,也许没有冲出去就被杀了。
初九日黎明,天色开始麻麻亮。一阵炮声将傅宗龙惊醒。他焦急地向左右问:
“是贼兵来攻么?”
左右回答说:“不是,大人。是贼兵向我们打炮,并未进攻。”
“怎么呐喊声这么凶?”
“又是贼兵佯攻,不是真攻。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请再睡一阵吧。这里壕沟挖得深,上面盖有木板,板上还有土,不管怎么打炮,万无一失,请大人安心再睡一阵。”
傅宗龙又蒙眬入睡。自从被围以后,由于义军不断打炮,寨中仅有的一些房屋都被打毁。起初官军还有些人住在屋子里,后来因为房屋被毁,也死伤了一些人,所以大家干脆都离开了房屋,在寨墙旁边挖些壕沟,睡在里面。傅宗龙起初不肯搬来睡,经不起将士们一再劝说,终于也从他的军帐中移出,来到壕沟。因有时壕沟里面落了炮弹,仍然有官军死伤,这才又改进了办法,把木板、门板,凡是能够找到的,都找来铺在壕沟上,有的在板上再盖一层上。近几天来,傅宗龙就在壕沟里睡眠,在壕沟里办公,在壕沟里筹划军事。过去他曾经多次统兵打仗,但像这样狼狈、这样辛苦和绝望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现在他刚刚蒙眬睡去,就梦见贺人龙、李国奇两支人马杀了回来,在东北角同义军作战,杀声震天。显然他们两位都增加了生力军,来势很猛。敌军正在招架不住,忽然从南边又有一支人马杀来。傅宗龙隔着寨墙望去,认出是左良玉的旗帜,大为兴奋,马上说道:“苍天在上!两支人马终于都来了!只要这次能把流贼杀败,河南局势就大有转机了。”刚刚说了这几句,果然看见东北和南边的两支人马都把流贼杀败,有的继续追杀逃敌,有的直往寨墙跑来。寨上和寨外的官军一片欢呼。他立刻跨上战马,带领他的标营亲军,驰出火烧店,追杀逃贼。这时前边有一个敌将,边逃边不断向后放箭。他在马上吩咐几位偏将:“赶快追上那个贼将,阵斩者官升两级,活捉者官升三级!”他的几员偏将都率领着人马追那个敌将,他自己也跟着向前追。正追之间,忽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鞍上跌了下来。他刚刚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大股敌人返回,几个人同时用枪刺他。他又看见自己的部下都在近边,却没有人敢过来救他。他大叫一声:“快来救我!”忽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亲兵和仆人听见叫声,奔到他的身边,说:“大人莫怕。大人莫怕。贼兵在寨外虚张声势,没有进来。”
这时天色更亮了一些,他突然发现卢三也夹在亲兵和仆人中间叫他。卢三衣服破烂,人已经很憔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傅宗龙半信半疑地望了望他,问道:
“你是卢三?”
卢三扑通跪下,说:“奴才是卢三,老爷。”
傅宗龙问:“你回来了?”
“奴才刚才回来,因见老爷未醒,不敢惊动。”
傅宗龙又痴痴地打量他一眼:“你没有死?”
“奴才活着回来啦,老爷。”
“你见到了贺、李二帅没有?”
“贺、李二帅那一天先奔到项城,没有多停,又奔到沈丘。奴才一直追到沈丘,才见到他们,递上老爷的手书。他们两镇的人马已经剩下不多,变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看罢老爷的手书,都说要先整顿人马,才能回救老爷,可是嘴里那么说,实际是面有难色。奴才在沈丘住了两天,不得要领,后来连见他们也见不到了。他们的手下人对我说:‘你就住在这里吧,火烧店你也回不去了。反正现在无兵回救火烧店,火烧店也守不了多久,杨大人已经逃走,只剩下傅大人孤军死守,看来也是几天的事情。’奴才不管怎么一定要见见贺帅,没有见到,后来好容易见到李帅。李帅说:‘我自己所剩人马不多,贺帅无心回救,我自己孤掌难鸣,实在没有办法。你就住在这里,等等消息。如果能够有新的人马来到,那时才能去救火烧店。’奴才没有想到这二位大帅竟如此害怕流贼,眼看火烧店就要被赋攻破,坐视不救,毫无心肝!奴才大哭一场,离开了沈丘。由于外边已经包围得很严,所以直等到今天夜里,才回到寨内,向老爷禀报。”
傅宗龙又问了杨文岳和虎大威的消息,对卢三叹口气说:“这里也确实不好支持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何必死在一起呢?”
卢三哭着说:“我是傅家的奴才,死也要死在老爷跟前。不管多么艰难,我现在到底回到老爷身边了。”
傅宗龙流下眼泪,摇摇头,挥手使卢三退出,说了一声:“你好生休息去吧。”
为了安定军心,傅宗龙从壕沟中出来,到寨上巡视一遍,然后召集诸将到他的壕沟里边,向大家说明,贺人龙和李国奇都逃到了沈丘。两帅都观望怯战,不敢来救。又听说杨文岳逃到了陈州。虎大威原来逃到沈丘,又从沈丘往陈州去了。讲完这些情况以后,他愤愤地说:
“他们都怕死,当然不会来救,可是我岂能如他们那样怕死?”
有人建议:趁军粮未尽,早点突围。傅宗龙明白突围断难成功,说道:
“宗龙已经老了,今日不幸陷于贼中,当率诸君与贼决一死战,不能学他人卷甲而逃!”说罢声泪俱下,手指索索打颤,十分激动,也十分绝望。
从十一日起,官军开始杀骡马而食,也将他们偷袭时捉到的义军俘虏杀了吃。勉强又支持了几天,到了十八日,营中的火药、铅子、箭都完了,骡马也完了,一片绝望空气笼罩着火烧店。将士们有的已经饿得非常衰弱。傅宗龙知道最后的一刻到了。在二更时候,他召集诸将,部署如何突围。这时除死伤以外,大约还有六千人,马已吃光,全部成了步兵。
经过紧张的准备,三更时候,官军分三路杀出。傅宗龙本人居中。冲出以后,他们遇到义军掘的两道壕沟。第一道壕沟只有少数义军把守,冲的时候,官军死伤了一批人,但毕竟冲了过去。到了第二道壕沟,义军猛力截杀,官军饥饿疲困,不是对手,一部分跪下投降,一部分当场被杀死,余下的人全部溃散。战场上到处响起义军的呼喊声:
“活捉傅宗龙!不杀陕西乡亲,只捉傅宗龙一人!”
傅宗龙所率领的两千人比较能战,将领也都是他的亲信,随着他且战且走,但人数也越来越少,有的投降,有的在黑暗中离开队伍,自逃性命。傅宗龙由忠实的家丁、奴仆和亲兵保护,不断地躲开追赶的和拦截的义军,只拣没有人声、没有人影、没有火光的地方逃命。
天明以后,离火烧店渐渐远了,杀声渐渐远了,火把渐渐远了。傅宗龙疲惫不堪,饥饿不堪,在旷野中休息了一阵,喝了一点冰凉的溪水,又从村中找来一点包谷充饥。过不了多久,听见追兵又渐渐地近了,赶快由亲兵护着,由两个奴仆,左右搀扶,继续逃跑。
到了中午时候,离项城还有八里。没有想到跑了半夜,竟然只跑了十里多一点,时间都在曲曲折折、东转西转的荒野上打发掉了。现在忽然遥遥望见项城的城楼,尽管傅宗龙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大家心中还是出现了新的希望。但这八里路能否最后走完呢?傅宗龙疲困得要死,对能否逃到项城感到困难。这时大家又饥又渴,来到了一条小河边,坐在树下休息。忽然背后喊声又起,傅宗龙实在走不动了,对大家说:
“你们各自逃生去吧,不要管我!”
仆人卢三搀着他说:“老爷,你不能死在这里!这里离项城不远,到项城就有救了!”
傅宗龙还想留下不走,可是卢三搀着他,后边也有人推着他,使他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背后的喊声越发近了,并且已经看见人和刀枪的影子在阳光下晃动。傅宗龙身边的人再也顾不得他,四散逃走,只剩下卢三,继续搀扶着他。
傅宗龙的鞋子本来就在逃跑中丢掉了一只,现在另一只也丢掉了。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何曾有过不穿鞋子走路的时候?现在两只脚都磨出了血,疼痛难忍,走路更加艰难。卢三想把他背起来走,可是自己也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早已心慌腿软,浑身冒汗,实在背不动,所以仍然只能搀着他的主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正在没有办法,忽然前边不到半里处的树林中有一队官军骑兵出现,号衣上有一“贺”字,旗帜上也有“贺”字。傅宗龙觉得惶惑,如在梦中:怎么贺人龙的人马会在这里迎接他呢?卢三年纪比较轻,眼睛比较尖,看清那号衣和旗帜果然是贺人龙的人马,不觉又惊又喜。可是他在沈丘时分明知道贺人龙是不会来救的,这一支人马究竟从何处冒了出来?他感到不放心。正在这时,有一名小校骑马来迎,驰到傅宗龙的面前,插手行礼,大声禀报:
“我们是贺镇人马,在此迎接军门大人!”
傅宗龙问道:“贺总兵现在何处?”
小校回答说:“他与李镇大人正从沈丘前来。因探知大人昨夜突围,先派五百骑兵来寻找大人。”说毕,他与几个骑兵跳下马来,要将傅宗龙扶上马去。
傅宗龙心中发疑,不肯上马。正在迟疑,背后追兵更近,呼喊着:“杀散前面官兵,活捉傅宗龙!”小校强扶傅宗龙上马,一面扶,一面说:“大人速速上马,不可耽误!”
卢三也说:“老爷,事不宜迟,不要耽误!”
这时后边喊声又起:“贺镇的乡亲们,请留下傅宗龙。我们不杀乡亲,你们走吧,请留下傅宗龙!”
可是这边的五百骑兵已经迎了上来,一个个控弦引矢,望着对面的追兵。有一个将领对追兵说道:“你们谁敢加害傅大人,休想逃掉我们的手!”他又对傅宗龙拱手说道:“请大人速往项城!”然后向手下一个小将下令:“将桥拆掉,带二百人断后,不能让一个流贼过河!”
到这时,傅宗龙方才相信来迎接他的确是官军,也确是贺人龙的人马。他听见这些人说话都是贺人龙的家乡延安府一带声音,而且看他们那样对待追兵,不像有什么诡计。他开始有点安心,[·]在众骑兵的簇拥中直往项城的南门奔去。
离项城大约还有四里远,傅宗龙看出来这救他的一支骑兵有种种可疑,大概不是贺人龙的人马。虽然他做陕西总督只有几个月,可是出陕西以来,他对于贺人龙和李国奇手下的许多将士都是认识的,有的还说过话,怎么这五百骑兵中没有一个面孔是他熟悉的呢?另外,尽管他们的号衣是贺人龙的号衣,也不干净,也有破了的,可是他们的神气都很精神,不像官军样子。还有,这些人的战马都喂得比较好,不像官军的战马饿得瘦骨梭梭。他心中越想越感到怀疑,回头寻找卢三,看见卢三紧跟在马后,正对他使眼色。他忽然完全明白了,便向前来迎接他的将领问:
“你是谁?”
那将领拱手回答:“请傅大人不必多问,赶快随我逃命。”
傅宗龙怒目而视:“你果然是贼!到底你是谁?”
那将领忽然露出笑脸,说道:“实话告你:我是闯王手下的将领刘体纯。”
傅宗龙心中一惊,但立刻威严地说:“你既是流贼将领,何不赶快杀我?”
刘体纯说:“闯王有令,只要你叫开项城城门,饶你一条狗命。”
傅宗龙明白了暂时不杀他的原因,不再说话,心中盘算如何应付。
到了南门吊桥外,这五百骑兵马上停住,让傅宗龙的马站在前边,左边有人紧紧地拉着马缰。刘体纯向傅宗龙说:
“傅大人,请你亲自叫开城门,我们好赶快进城。”
傅宗龙一语不发。
刘体纯只好向城上大呼:“我们是跟随陕西总督傅大人的亲军!请赶快开城门,让总督大人进城!”
城头上站满守城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答话。有几个人似乎在商议。
城下又在叫门,并对城上说:“你们看得很清,这马上骑的就是傅大人。难道你们瞎了眼睛?”
城上人犹豫了,说道:“好吧,你们等一等,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