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2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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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案前坐下以后,一个仆人赶快送来一杯烫热的药酒。这是用皇帝赐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丽参,他近来每天清早和午睡起来都喝一杯。他喝过之后,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开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开始批阅文书,而仆人为他端来一碗燕窝汤。他首先看见的是平贼将军左良玉的一封文书,不觉心中一烦。他不想打开,放在一边,另外拿起别的。批阅了几封军情文书之后,他头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窝汤,向左良玉的文书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继续批阅别的文书。又过片刻,他又停下来,略作休息,将燕窝汤吃完。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阳一带去“追剿”献忠,目前“追剿”军事情况如何,他需要知道。这么想了想,他便拆开左良玉的紧急机密文书。左良玉除向他简单地报告“追剿”情况之外,却着重用挖苦的语气指出他一年多来指挥失当,铸成大错。他勉强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声将刚才吃的燕窝汤吐了出来。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断定他难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责他,将军事失利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他叹口气,恨恨地骂道:“可恶!”无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进来两个仆人,一个清扫地上脏东西,一个端来温开水请他漱口,又问他是否请医生进来。他摇摇头,问道:
“刚才是谁在院中说话?”
仆人回答:“刚才万老爷正要进来,因老爷恰好呕吐,他停在外边等候。”
杨嗣昌无力地说:“快请进来!”
万元吉进来了。他是杨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杨嗣昌急需在这艰难时刻,听一听他的意见。杨嗣昌点首让坐,故意露出来一丝平静的微笑。万元吉也是脸色苍白,坐下以后,望望督师的神色,欠身问:
“大人身体不适,可否命医生进来瞧瞧?”
嗣昌微笑摇头,说:“偶感风寒,并无他病,晚上吃几粒丸药就好了。”他想同万元吉谈一谈襄阳问题,但看见元吉的手里拿有一封文书,便问:“你拿的是什么文书?”
万元吉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的紧急文书,禀报洛阳失守和福王遇害经过。刚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职先看了。”
杨嗣昌手指战抖,一边接过文书一边问:“洛阳果然……?”
万元吉说:“是。李仙风的文书禀报甚详。”
杨嗣昌浑身打颤,将文书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顾不得督师辅臣的尊严体统,放声大哭。万元吉赶快劝解。仆人们跑出去告诉大公子杨山松和杨嗣昌的几个亲信幕僚。大家都赶快跑来,用好言劝解。过了一阵,杨嗣昌叫仆人扶他到里间床上休息。万元吉和幕僚们都退了出去,只有杨山松留在外间侍候。
晚饭时,杨嗣昌没有起床,不吃东西,但也不肯叫行辕中的医生诊病。经过杨山松的一再恳劝,他才服下几粒医治伤风感冒的丸药。晚饭过后,他将评事万元吉叫到床前,对他说: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败坏如此,使我无面目再见皇上!”
万元吉安慰说:“请使相宽心养病。军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转败为胜。”
嗣昌从床上坐起来,拥着厚被,身披重裘,浑身战抖不止,喘着气说:“我今日患病沉重,颇难再起,行辕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万元吉赶快说:“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过是旅途劳累,偶感风寒,并非难治重病。行辕现在有两位高明医生,且幕僚与门客中也颇有精通医道的人,今晚请几位进来会诊,不过一两剂药就好了。”
杨山松也劝他说:“大人纵不自惜,也需要为国珍重,及时服药。”
嗣昌摇摇头,不让他再谈治病的话,叹口气说:“闯贼自何处奔人河南,目前尚不清楚。他以屡经败亡之余烬,竟能死灰复燃,突然壮大声势,躁瞒中原,此人必有过人的地方,万万不可轻视。今后国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献贼,而是闯贼。请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贼将军发一紧急檄文,要他率领刘国能等降将,以全力对付闯贼。”
万元吉答应照办,又向他请示几个问题。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挥手叫元吉、山松和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杨嗣昌又命仆人将万元吉叫去。他以为督师一定有重要话讲,可是等候一阵,杨嗣昌在军事上竟无一句吩咐,只是问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万元吉回答说:“是十月初一。”
杨嗣昌沉默片刻,说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阳召开军事会议,原想凭借皇上威灵,整饬军旅,剿贼成功。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镇帅,竟然处处掣肘,遂使献贼西窜,深入四川。我到夔州,随后又去重庆,觉得军事尚有可为。不料数月之间,局势败坏至此!”
万元吉说:“请大人宽心。军事尚有挽救机会,眼下大人治病要紧。”
杨嗣昌沉默。
万元吉问道:“要不要马上给皇上写一奏疏,一则为襄阳失陷事向皇上请罪,二则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杨嗣昌在枕上摇摇头,一言不答,只是滚出了两行眼泪。过了片刻,他摆摆手,使万元吉退出,同时叹口气说:
“明日说吧!”
万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闷。他是督师辅臣的监军,杨嗣昌在病中,行辕中一切重大事项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乱,没有情绪去管。他认为目前最紧迫的事是杨嗣昌上疏请罪,可是他刚才请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点头,也不愿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么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与杨嗣昌既无通家之谊,也无师生之缘,只因杨嗣昌知道他是个人才,于去年四月间向朝廷保荐他以大理寺评事衔作督师辅臣的监军。他不是汲汲于利禄的人,只因平日对杨嗣昌相当敬佩,也想在“剿贼”上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乐于担任杨嗣昌的监军要职。如今尽管军事失利,但是他回顾杨嗣昌所提出的各种方略都没有错,毛病就出在国家好像一个人沉疴已久,任何名医都难措手!
他在灯下为大局思前想后,愈想愈没有瞌睡。去年十月初一督师辅臣到夔州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去年夏天,杨嗣昌驻节夷陵,命万元吉代表他驻夔州就近指挥川东战事。当张献忠和罗汝才攻破土地岭和大昌,又在竹囷坪打败张令和秦良玉,长驱奔往四川腹地时候,杨嗣昌离开夷陵,溯江人川,希望在四川将张献忠包围歼灭。十月一日上午,杨嗣昌乘坐的艨瞳大船在夔州江边下错。万元吉和四川监军道廖大亨率领夔州府地方文武官吏和重要士绅,以及驻军将领,早已在江边沙滩上肃立恭候。万元吉先上大船,向杨嗣昌禀明地方文武前来江边恭迎的事。三声炮响过后,杨嗣昌在鼓乐声中带着一大群幕僚下了大船。恭候的文武官员和士绅们都跪在沙滩上迎接。杨嗣昌只对四川滥军道和夔州知府略一拱手,便坐上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军情紧急,不能像平日排场,只用比较简单的仪仗执事和香炉前导。总兵街中军官全副披挂,骑在马上,背着装在黄缎绣龙套中的尚方宝剑,神气肃敬威严。数百步骑兵明盔亮甲,前后护卫。幕僚们有乘马的,有坐轿的,跟在督师的大轿后边。一路绣旗迎风,刀枪映日,鸣锣开道,上岸入城。士民回避,街巷肃静。沿街士民或隔着门缝,或从楼上隔着窗子,屏息观看,心中赞叹:
“果然是督师辅臣驾到,好不威风!”
杨嗣昌到了万元吉替他准备的临时行辕以后,因军务繁忙,传免了地方文武官员的参见。稍作休息之后,他就在签押房中同万元吉密商军情。参加这一密商的还有一位名叫杨卓然的亲信幕僚。另外,他的长子杨山松也坐在一边。一位中军副将带着一群将校在外侍候,不许别的官员进去。杨嗣昌听了万元吉详细陈述近日的军情以后,轻轻地叹口气,语气沉重地说:
“我本来想在夔、巫之间将献贼包围,一鼓歼灭,以释皇上西顾之忧。只要献贼一灭,曹贼必会跟着就抚,十三年剿贼军事就算完成大半。回、革五营,胸无大志,虽跳梁于皖、楚之间,时常攻城破寨,实则癣疥之疾耳。待曹操就抚之后,慑之以大军,诱之以爵禄,可不烦一战而定。不料近数月来,将愈骄,兵愈惰,肯效忠皇上者少,不肯用命者多。而川人囿于地域之见,不顾朝廷剿贼大计,不顾本督师通盘筹划,处处阻挠,事事掣肘,致使剿贼方略功亏一篑。如今献、曹二贼逃脱包围,向川北狼奔豕突,如人无人之境,言之令人愤慨!我已将近日战事情况,据实拜疏上奏。今日我们在一起商议二事:一是议剿,二是议罚。剿,今后如何用兵,必须立即妥善筹划,以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罚,几个违背节制的愤事将吏,当如何斟酌劾奏,以肃国法而励将来,也要立即议定。这两件事,请二位各抒高见。”
万元吉欠身说:“使相大人所谕议战议罚两端,确是急不容缓。三个月来,卑职奉大人之命,驻在虁州,监军剿贼,深知此次官军受挫,致献、曹二贼长驱西奔,蜀抚邵肇复①与几位统兵大将实不能辞其咎。首先以邵抚而论,应请朝廷予以重处,以为封疆大吏阻挠督师用兵方略国致败事者戒。卑职身在行间,闻见较切,故言之痛心。”
①邵肇复——邵捷春字肇复。
杨卓然附和说:“邵抚不知兵,又受四川士绅怂恿,只想着画地而守,使流贼不人川境,因而分兵扼口,犯了兵法上所谓‘兵分则力弱’的大忌,致有今日的川东溃决。大人据实奏劾,实为必要。”
杨嗣昌捻须沉默片刻,又说:“学生深受皇上知遇之恩,界以督师剿贼重任。一年来样精竭虑,惟愿早奏肤功,以纤皇上宵旰之忧。初到襄阳数月,鉴于以前剿抚兼失,不得不惨淡经营,巩固剿贼重地,站稳自家脚跟。到今年开春以后,一方面将罗汝才与过天星诸股逼人夔东,四面大军围剿;另一方面,将献贼逼入川、陕交界地方,阻断其入川之路,而责成平贼将军在兴安、平利一带将其包围,克日进剿,遂有玛瑙山之捷。”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十余年来,流贼之所以不可制者以其长于流,乘虚捣隙,倏忽千里,使官军追则疲于奔命,防则兵分而势弱,容易受制于敌。到了今年春天,幸能按照预定方略,步步收效,官军在川、楚一带能够制贼而不再为贼所制。可恨的是,自玛瑙山大捷之后,左昆山按兵不动,不听檄调,坐视张献忠到兴、归山中安然喘息,然后来夔东与曹操合股。倘若左昆山在玛瑙山战后乘胜进兵,则献贼不难剿灭;纵然不能一鼓荡平,也可以使献贼不能与曹贼合股。献、曹不合,则曹操必随惠登相等股投降。如曹贼就抚,则献贼势孤,剿灭自然容易。今日追究贻误戎机之罪,左昆山应为国法所必究。其次,我曾一再檄咨蜀抚邵肇复驻重兵于夔门一带,扼守险要,使流贼不得西逃,以便聚歼于夔、巫之间。不料邵肇复这个人心目中只有四川封疆,而无剿贼全局,始尔使川军分守川、鄂交界的三十二隘口,妄图堵住各股流贼突破隘口,公然抵制本督师用兵方略。当各股流贼突破隘口,流窜于夔、巫与开县之间时,邵肇复不思如何全力进剿,却将秦良玉与张令调驻重庆附近,借以自保。等大昌失守,张令与秦良玉仓卒赶到,遂致措手不及,两军相继覆没,献、曹二贼即长驱入川矣。至于秦军开县噪归,定当从严处分,秦督郑大章①实不能辞其咎。学生已经驰奏皇上,想圣旨不日可到。今日只议左帅与邵抚之罪,以便学生即日拜表上奏。”
①郑大章——郑崇俭字大章。
万元吉和杨卓然都很明白杨嗣昌近来的困难处境和郁闷心情,所以听了他的这一些愤慨的话,丝毫不觉得意外,倒是体谅他因自家的辅臣身份,有些话不肯明白说出。他们心中明白,督师虽然暗恨左良玉不听调遣,但苦于“投鼠忌器”,在目前只能暂时隐忍,等待事平之后再算总账。万元吉向杨嗣昌欠身说:
“诚如使相大人所言,如行间将帅与封疆大吏都遵照大人进兵方略去办,何能大昌失陷,川军覆没,献、曹西窜!然今日夔东决裂,首要责任是在邵抚身上。左帅虽常常不奉檄调,拥兵观望,贻误戎机,然不如邵抚之罪责更重。窃以为对左帅议罪奏劾可以稍缓,再予以督催鼓励,以观后效。今日只奏邵肇复一人可矣。”
杨卓然说:“万评事所见甚是。自从在川、楚交界用兵以来,四川巡抚与川中士绅鼠目寸光,全不以大局为念,散布流言蜚语,对督师大人用兵方略大肆攻击,实在可笑可恨……”
杨嗣昌冷然微笑,插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