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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李自成-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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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礼物抬进来时,左良玉亲自看了一遍,拿起来一个一尺多长的碧玉如意看了又看,不忍放手。他因为自己名良玉,所以每得到一件美玉就认为是吉利之兆,何况这又是一个如意,象征事事如意。过了一阵,他吩咐将礼物收起来,问道:

“马元利来了么?”

承启官回答说:“现在外边等候。”

“带他进来。”

不过片刻,马元利被悄悄地带了进来。平时镇台行辕中的威风,仪注,一切不用,更无大声禀报和传呼。承启官只小声向左良玉禀道:“马元利叩见大人!”跟着,马元利小声说道:“末将马元利叩见镇台大人!”便跪下行礼。左良玉听马元利自称“末将”感到刺耳。马元利既不是朝廷将领,又不是敌国武官,而是一个“流贼”头目,怎么能在堂堂“平贼将军”面前自己谦称“末将”?但是他已经接受了对方重礼,加之马元利气宇轩昂,举止大方,左良玉心上的不舒服感觉只一刹那就过去了。他略为欠身还礼,并叫元利坐下。元利表示谦逊,谢坐之后,侧着身子就座。左良玉态度傲慢地问:

“是张献忠差你来乞降么?”

马元利恭敬地欠身回答说:“回大人,末将并非前来乞降。敝军全军上下深恨朝廷无道,政治败坏,弄得天怒人怨,百姓如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誓为救民起义,绝无乞降之意。”

左良玉不禁愕然。承启官已经退出,站在帘外窃听。中军刘将军侍立在左良玉身边。帘内帘外同时吓了一跳。左良玉一脸怒意,瞪着马元利问道:

“你不是对本镇的中军参将和承启官说过你是奉张献忠之命,要见本镇乞降么?”

“请恕末将托辞请降之罪。倘非末将这样托辞,未必能谒见大人。况如今朝廷耳目众多,万一风声传出,有人知道我奉命前来乞降,大人不允,朝廷也不会怪罪大人。倘若末将随便吐露真实来意,对大人实有不便。”

中军和承启官听了这几句话放下心来。左良玉的圆瞪着的眼睛恢复常态,怒意消失,又问:

“不是乞降,来见本镇做甚?”

“末将特来面呈张帅书信一封,敬请钧览。”

马元利从怀中取出张献忠的书信,双手呈上。刘中军替左良玉接住,拆开封套,对着左良玉小声读了一遍。左良玉在片刻中没有做声,思索着书中意思。这封书子因写得很短,字句浅显,所以他一听就完全明白,而且觉得有几句话正好说中了他的心思。但是,那“唇亡则齿寒”一句话又有点刺伤了他,使他恼怒不是,忍受也不是,只好心中苦笑,同时暗暗骂道:“哼,我是朝廷大帅,拜封平贼将军,会同你贼首张献忠‘唇亡齿寒’,什么话!”由于他养成了一种大将的威严,这心中的苦笑流露到脸上就化成了一股严峻的冷笑。马元利注意到左良玉脸上的冷笑,略微有点担心。他不等左良玉开口,欠身赔笑说:

“大人,这封书信的意思不仅是为着敝军,也是为着大人的富贵前程。杨阁部一方面看来很倚重大人,请求皇上拜封大人为‘平贼将军’,一方面却对大人心怀不满。今年闰正月,杨阁部曾想夺大人的‘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此事想大人已经听说。倘若大人没有玛瑙山之捷,此‘平贼将军’印怕已经保不住了。所以张帅书子中的话,务请大人三思。”

左良玉阴沉着脸色说:“你这些话都不用再说,本镇胸中自有主见。十天以来,督师大人不断羽檄飞来,督催本镇进兵。今日黄昏,又有檄文前来,督催进兵火急。本镇为朝廷大将,惟知剿贼报国,一切传闻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你是前来替张献忠这狡贼做说客的,休要挑拨离间,顺嘴胡说。你走吧,不然我一旦动怒,或者立刻将你斩首,或者将你绑送襄阳督师行辕。”

马元利不亢不卑地赔笑说:“末将来到平利,好比是闯一闯龙潭虎穴,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既然大人不许末将多言,末将自当敬谨道命,此刻只得告辞。”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流露一丝冷笑,跟着又恭敬地说:“可惜末将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就只好装在肚里带回去了。”

左良玉问:“有什么要紧的话?”

马元利说:“常言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就旁人看来,大人或是长保富贵,以后封伯封侯,或是功名不保,身败名裂,都将决定于近一两月内。就末将看来,不是决定于两月之内,而是决定于今天晚上。”

左良玉心中一惊,故作冷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元利问:“大人允许末将直言不讳么?”

左良玉用眼色示意叫元利坐下,虽然不再说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元利的脸孔。元利坐下,恭敬地欠着身子说:

“今晚大人如能听毕末将率直陈言,仔细一想,就可以趋吉避凶,常保富贵,不日还会封伯封侯,荫①及子孙,否则前程难保。请大人不要怪罪,末将方好尽言。”

①荫——由于立了功勋,子孙被朝廷恩赐官职或功名,叫做“荫”。有的萌官是世袭的。

“你说下去。说错了我不罪你。”

马元利接着说:“目前我们张帅已入兴归山中,与曹操大军会师。此去兴山、秭归一带,数百里尽是大山,山路崎岖险恶,处处可以设伏,也处处可以坚守。敝军将士人人思报玛瑙山之仇,士气十分旺盛。大人向兴归山中进兵,倘若受了挫折或劳师无功,那一颗‘平贼将军’印还能够保得住么?大人今日的大帅高位和威名能够保得住么?反过来看,今日大人暂时按兵不动,在此地休养士马,既不会稍受挫折,也不会被杨嗣昌加以逗留不进之罪。十余年来,朝廷对于巡抚、总督、督师、总理等统兵大臣,说撤就撤,说逮就逮,说下狱就下狱,说杀就杀,但对于各地镇将却尽量隐忍宽容,这情形不用末将细说,大人知之甚悉。那些倒霉的统兵大臣,不管地位和名望多高,毕竟都是文臣,朝廷深知他们自己不敢造反,他们的手下没有众多亲信将士会鼓噪哗变,所以用他们的时候恩礼优渥,惹朝廷不满意时就毫不容情。当今皇上就是这么一个十分寡恩的人!他对于各地镇将宽容,并非他真心宽容,而是因为他势不得已,害怕激起兵变。去年罗猴山官军战败,大人贬了三级,戴罪任职,但朝廷不敢将大人从严治罪,过了三个月反而将大人拜封为‘平贼将军’。为什么?因为大人有重兵在手,朝廷害怕激变。官军罗猴山之败,河南镇总兵张任学责任不大,却削籍为民,一生前程断送。为什么?因为张任学是个文官做总兵,莅事不久,对手下将士并无恩信,朝廷不害怕对他严厉处分会激起兵变。在当前这种世道,做大将的,谁手中兵多,谁就可以不听朝廷的话,长保富贵;谁的兵少,无力量要挟朝廷,谁就得听朝廷任意摆布,吉凶难保。……”

左良玉轻声说:“你不必兜圈子,朝廷上的事我比你清楚。你还有什么话,简短直说吧。”

马元利接着说:“打仗的事,胜败无常。大人用刘国能赚人玛瑙山寨,只能有一,不会有二。目前倘若大人进兵过急,贸然赶到兴归山中,敝军与曹营以逸待劳,在战场上不肯相让,使贵军不能全师而退,使大人手下的亲兵爱将死伤众多,朝廷还能对大人稍稍宽容么?我想恐怕到了那时,轻则夺去‘平贼将军’印交给贺疯子,成为大人终身之耻,重则……那就不好说了。末将今晚言语爽直,不知忌讳,恳乞大人三思,并恳恕罪!”

左良玉沉默一阵,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马元利立刻又接着说:“目前朝廷的心腹大患是我们张帅;皇上最害怕的也是我们张帅。正是因为这样,皇上才钦差杨闷老来到襄阳督师。在朝廷看来,只要将敝军剿灭,将张帅擒获或杀死,其他各股义军不足为虑,天下也大致可以太平了。不知大人是否知道朝廷的这种看法?”

左良玉轻轻地点头,但不做声。

马元利笑一笑,接着说:“请恕末将直言。按今日大势,敝军绝无被轻易剿灭之理。退一万步说,倘若敝军一旦被剿灭,大人马上就会有大祸临头。因为有张帅在,朝廷才需要大人。何况当今皇上疑忌多端,大人在他的眼中另有看法,所以说,有张帅在,大人可以拥兵自重,长保富贵,封伯封侯;张帅今日亡,大人明日就变成朝廷罪人,大祸跟着临头。”

左良玉微微一笑,说:“你很会说话,不怪在谷城时张敬轩差你几次到襄阳办事,还差你到北京一趟。目下阁部大人催战甚急,日内大概就会有皇上催促进兵的圣旨到来。你回去禀告你家张帅,本镇对进兵事自有主张,不烦你们替本镇操心。你在此不可久留,今夜就离开吧。”

“多谢大人。末将告辞,今夜就出城上路。”

马元利行礼退出,一块心事放下了。当他到前院向承启官告辞时,承启官拉着他的手小声问道:

“你们那里有一位管文案的潘秀才,可知道他的下落?”

元利问:“老兄可晓得什么消息?”

承启官说:“他呀,听说他从玛政务院瑙山逃出以后到了大坪溪,随身带的贵重东西都丢光了,只腰里系着一个锦囊,装着诗稿,饿得走不动路,藏在树林中不敢出来,被秦将郑嘉栋手下人搜了出来。”

元利忙问:“他如今死活?”

承启官笑着说:“眼下没事,在襄阳狱中。他被捉到后假称是黄冈刘若愚,愿见督师言事,请莫杀他。有人认出他是潘独螯,就将他解到襄阳。听说他进到督师行辕,很是沉着,还摆着八字步哩。他对阁部大人说:‘难生怀抱经世之学,有治平天下之策,不幸陷入贼中。逃出玛瑙山后,故意向西北方向走去,费了多日才走到大坪溪附近,原是存心自拔归来,愿为朝廷使用。区区苦衷,实望大人谅鉴。’”

元利心中骂道:“不是东西!”随即又问:“杨阁部如何说?”

“阁部大人说:‘尔之才学已为张献忠用尽,尚有剩下的供朝廷用么?况且张献忠识字不多,你替他草飞檄辱骂朝廷,直斥皇上,实系死有余罪!’阁部左右都劝早日杀他。阁部不肯,将他暂且押在狱中。”

“为什么不肯杀他?”

“听说阁部大人想等到捉获你们西营主帅,连同高氏、敖氏、潘独鳌与其他人等,送往京城献俘。这姓潘的,近一年来也算是你们那里的红人儿,如何会轻易就杀?”

马元利用鼻冷笑一声说:“他算个屁!”

辞别了承启官,马元利次日五更就率领从人离开平利城,向兴山的方向奔去。

张献忠把老营驻扎在兴山县城西六十里远的白羊山,大半精兵都驻扎在白羊山下,拱卫老营,其余人马分驻在兴山和秭归两州、县的重要市镇。明朝在巴东、夷陵(今宜昌)、当阳、安远、南漳、房县等地都驻有人马,归州和兴山两城池也在官军手中,对张献忠形成包围形势。但因为左良玉在陕西境的兴安和平利一带按兵不动,别处官军也就不敢贸然进攻。

在玛瑙山被打散的西营将士又陆续回来一些。有一两个同罗汝才联合的义军首领投降朝廷,他们的部下不肯投降,也跑来献忠麾下。献忠严禁部下扰害百姓,向山中百姓购买粮食、草料、油、盐等一应必需物资,平买平卖,这就和官军的扰民害民恰好相反。兴归山中的老百姓同西营义军安然相处,远近官军只要有一点动静,他们就立刻自动地报给义军。有些山寨财主,一则恨官军素无纪律,二则受了张献忠的收买,身披两张皮,时常斩一些零星土匪的首级向官府报功,却把官军的动静密告义军。到了四月中旬以后,献忠的兵力又振作起来了。

有一天,献忠想着应该趁现在不打仗,将谷城起义以来的阵亡将士祭一祭,怕一旦有了战事,就没有工夫做这件事了。祭奠阵亡将士,献忠起义以来搞过多次,供物都用整猪整羊,有时还用几颗官军人头。他在祭奠的时候常常嚎陶痛哭,感动全军。因为死的将士多不识字,从来不用祭文,他说那种文诌诌的东西死的弟兄们没法听懂。但是今年的祭奠略有不同。今年阵亡的有张大经,原是明朝的文官,应该单另给他写个祭文才是,要不,那些跟着张大经起义的人们会心中不舒服。如今虽然潘独鳌没有了,可是献忠的身边并不缺少能够动笔的读书人。张大经带来的就有几个。他叫两个人共同斟酌写了一篇祭文,听了听很不满意:第一把张大经的被迫起义捧得过火;第二废话太多;第三太文,好像故意要写得叫人听起来半懂不懂才算文章好。他对军师徐以显说:

“老徐,你劳神动动笔,写短一点,对死人也说老实话,别奉承得叫人听了肉麻。你写,我等着。唉,可惜王秉真这个不识抬举的王八蛋半路逃走了!”

徐以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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