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乙吉日……”
又下塬来到大槐树的旧址……
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
如果人们细心,就会在“那个十岁的、独一无二的早晨……”下面,看到一条画得很粗的提醒线。
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亦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赶上英国的公元一九六O年,在大炼钢铁的土炉里灰飞烟灭。那炉子既然胆敢吃掉这样一棵树,就难怪现世的败落。
在向晚适宜阴魂隐现的空潆雨色中,我悟到那是一个“数”的开始。
从老槐树往北上塬,当年旧貌依稀可见。但我走不动了。
又从零孤村下塬去火车站,那少年时曾觉繁华似锦的地方。站口有小铺,叫卖卤肉、茶叶蛋、绿豆面黄豆芽素丸子和烧饼,还有一个小店卖小酥鱼。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有了着落,母亲做过小酥鱼让我带到就读的西安中学。第二天一早,同学不难从蚊帐前的一地小鱼头发现我的劣迹,有人报告了老师。出站口往前,该是布店、杂货店,形状、位置一点没变,只是改为砖木结构,反倒比当年的土木结构更为败落。在店里见到一匹花布,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格。我呆住了,并在那图案上找回一段我和母亲的岁月,想起母亲穿过的、那些蓝色底版上印有白色石竹小花的旗袍,不过现在这匹是紫色底版。我敢断定它是西北一家纺织印染厂的产品,我们过去的衣着,与这个纺织印染厂息息相关。
买了一段,准备给禅月做条裙子,暗中希望禅月能从这段布料上感知我们过去的日子。
沿铁工厂围墙往东南而去,该是麦地。拐进镇里,路口有染房,一年四季散发着靛蓝的矾汞味。
染房前的小街该是卖铬、凉粉、酿皮的摊子……自然全已消失。
现在一看,所谓繁华似锦的老火车站,不过弹丸之地。
沟窄了,道窄了,地貌像人一样地老了,一副不胜折磨的样子。它们在千万年岁月中的衰老速度,也抵不上这几十年……
秦老师说:“这个烟斗是你妈妈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吧。”
我摩学着,端详着那个周身布满烟垢的英国烟斗,说:“不,还是您自己留着吧,我能看看它就很好了。”
秦老师怔了怔又说:“给你们也没有什么意思,用了几十年……现在连烟丝也买不到了。”
“等我回北京以后,给您寄一些。”
他颇为踌躇地停顿了一阵,说:“也许我会把它传下去?”
我忙说:“您谁也别给,这是我母亲送给您的,如果……”我不知道说下去还是不说下去,可是看到曾经那样伟岸的秦老师,如今几乎驼为侏儒的样子,料想缘会难期,只好硬着心肠说下去,严您百年之后,顶好把这烟斗带上。”
“当初我对你母亲还是有感情的,可是我没有勇气表白,再说当中隔着廖瑞鸿,她对廖瑞鸿有报恩之情……一九四九年以后看苏联电影《区委书记》,里面有这样一个细节:那书记手里整天拿个烟斗,是离婚的爱人给他的。有一次出门忘带了,又返回家找。烟斗被他后来的爱人藏起来了,没有找着,两个人还生了一场气……看到那里,我就想起你妈妈送我的这个烟斗……”那行将就木的声音里,散发着布满霉点的遗憾还是追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菰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
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侏儒”和“烟斗又是哪里来的?像零孤村这样的地方,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不可能找到一个英国烟斗”下面,都有兰条很粗的提醒线。……在武昌一个小旅馆里等着换乘第二天去蒲圻的汽车。
晚上,蜷缩在小旅馆冷硬的扶床上,辨听着细霰如何弹奏那凋零的灌木和树枝,一如昔日弹奏我们糊着麻纸的窗。现在还有麻纸糊的窗吗?
在细霰的弹奏中,重又感到清贫简约的抚摩,如母亲本该纤柔却不能纤柔的手在抚摩着我。
头顶那盏飘摇不定、忽明忽暗、瓦数很弱的灯,演绎着飘零者的艰辛。母亲当年带着我千里寻夫的艰难,一一在眼前重现:一个从未闯荡过江湖、两眼一抹黑的女人,带着个不懂事的孩子,识字不多、又没有丁点出门在外的经验,最要命的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要通过敌伪军的不同占领区……我心疼得不敢再想下去。
连衣服也没脱,就这样睡去。可却两次梦见母亲,头一次是她让我不要到某个地方去。什么地方?我反复记诵了多次,醒来却忘了。难道是不让我去蒲圻?
三环陆水、背靠阜群山的蒲圻镇,像条老船似的在江雾中起起浮浮。
既然可以地老天荒,蒲圻镇城墙上的石头,也如料想中那样不可幸免地老了。
沿当年东北军一一二师的路线,从车站经南城门进县城。一九二七年阴历三月,唐生智同样沿这条路开进蒲圻镇。当时只有一条小路,无法行车。一九三O年才修了一条通向火车站可行吉普车的土路。我暗暗对母亲的骨灰说:“妈,我带您来重游幸福时日的旧地了。”
当我带着她的骨灰赶到马永和客栈的时候,那栋小楼已让风雨岁月压弯了脊梁,铺排在椽子上的瓦片,如一把断了扇子骨,已然无法平展、收拢的折扇,在压弯的脊梁上一波三折地塌趴着。
可它毕竟还立着。想必母亲也设想过有朝一日旧地重游?
可她是否知道,旧地重游何止物是人非?更多的时候是人物皆非。长存的不过是对故地一种情迷的固执,特别是我这种人的固执。
她可知道,旧地重游,是眼睁睁地看着在繁芜、如烟的往事里,淘了又淘、筛了又筛,只留下最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忆,骤然在眼前撕裂、坏损,乃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绵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现在的户主,李姓老人说:“马永和客栈是三十年代初至沦陷前蒲圻镇的惟一客栈,兼营餐饮,偷贩烟土。也是当地士绅、社会贤达议事聚会的地方。”小楼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楼上有三间客房:一个单间,一个套房。
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单间,就是母亲婚前那个晚上和她继母住过的房间。
对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因为我一站到那个地界,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窜向整个头皮和脸面,紧跟着就“嗡”的一下发麻,发热,发紧。
有很多事情,我不可能与母亲一同感知,亲历。但。凡是与母亲有过密切关系的地点、景物,我一旦置身其中,脑袋立刻就像紧上一道箍子,似有电流从那道箍子簌簌地窜向整个头皮和脸面……
那个单间,笔直地对着一个没有扶手、摇摇欲坠的楼梯。并且还像半个多世纪前那样.摆着一张棕绷大床,可能连方位都没有变。母亲和她继母当夜正是睡在这样一张床上,她们还不具备除了夫妇不能与家人同睡一张床的文明习惯,也就不可能花无谓的钱去租用隔壁的套间。
屋顶上,裸躇着一条条羸弱的房椽和席毡,除了临街那扇木板墙外,其他三面墙上裸露着砌墙的石头,连粉饰也省略了。临街的木板墙上有一方小窗。母亲该是站在那里,张望过这条小街,想像过第二天早晨,怎样,从这条石板铺就的城隍街小路走向蒲圻镇南门外那紧挨京汉铁路,经营麻、茶、南竹、杉木、丝(那时蒲圻家家都养蚕)等土特产的马耀华转运公司。她和我未来的父亲老顾,将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六十多年前,一九三五年一个早春的晚上,就是这样一个房间、这样一张床,承载过我彻夜不能成眠的母亲和她对未来旖旎的憧憬。
也就在那个时候,在中国工农红军红一方面军中初掌帅印的毛泽东.刚刚指挥完四渡赤水的战役,挥兵向陕北红军靠拢。关于这个挽救红军于东奔西突、弹尽粮绝之地的重大决策,有一个传播甚广的说法。
所以每当有人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那首著名歌曲时,我却老是想到一张报纸,裹在贵阳某个人去楼空的县政府或国民党部办公室的一堆旧报里,破损,百分之九十九会彼人忽略,载有陕北“共匪”作乱的消息;还有一只伸向它的手,颀长秀美,夹着一支劣等纸烟,神经质地轻颤不已。
于是那支初始目的并不明确、从江西老根据地仓皇流向湖南的队伍,从此才折兵向西。
历史从此有了工农红军从长江南北根据地向陕北根据地战略转移的说法。
如果没有这张只有百分之一概率被人注意的、宿命的报纸呢?
而东北军一一二师.的将土,彼时在鄂、豫、皖剿匪副总司令张学良将军的指挥下,沿平汉铁路布防,意在消灭羊嵝洞一带共产党徐海东部。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两年多后,他们会带着钱饷、兵马、军械,粮草辗转奔赴延安,投奔他们正在围剿的敌人:,又在不长的时间里,带着剩余的四十多名卫队离开延安,到达陪都重庆时,只剩下师长包天剑和笃信忠臣不事二主的顾秋水。
一一二师的司令部就设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师部军官,特别是少壮派军官,常在马耀华转运公司盘桓,顾秋水吏是这里的常客。
一位七秩又八,当年在马耀华转运公司当过侍女的老人还能记起,当年有个顾上尉,一有什么难事,军官们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找顾上尉!”至于这个顾上尉的模样,她倒忘记了。
与偶然乍富的情况大同小异,马家在武汉跑马场中了头彩,发财后就经营起转运公司。
也许因为马耀华转运公司具备文明世界的一些物质条件,便吸引了东北军的老少军官。比如说,地上铺着打蜡的木地板,四壁装着木墙裙。备有中,西两式客厅,中式客厅里有套可以拼接的清代家具,价值一百个“袁大头”,购自武汉某位官宦人家。还有一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也来自败落的官宦之家。西式客厅里摆了张大桌,供宴会、打牌或打扑克之用。当时洋派人物打扑克,旧派人物打麻将。老顾打的那手好扑克,可能就是这里练出来的,使他日后穷途末路之时得以此技为生。楼上有个不要说在蒲圻,就是在当时的武汉也不多见的抽水马桶……所以马耀华转运公司名声了得。马老爷只有一儿子。也许因为总被父母装置在棱角生硬的全套西式服装里(即便在蒲圻镇),那孩子更显得弱不胜衣。马老爷为这惟一的财富继承人——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费尽了心思,为此不惜将那块镶在雕有飞龙的檀香木中的玉石,送给了某位名医,可是没人能够治好马少爷的病,他就那么恹恹地活到一九四九年。巨富的马老爷和马太太,早在一九四九年后的土地改革运动中结束了他们的人生之旅。弱不胜衣、不爱吃喝、十分内闭的马少爷,却突然开放、壮硕起来。
人们常会看到那个游荡于蒲圻镇的各条小街,流氓无产者马少爷的巨大身影。早知共产党能治好马少爷的病,马老爷当初何必操那么多心?不但如此,马少爷还成了一个没脸没皮、偷吃成性,屡教不改的坏分子,并饿死在一九六O年的冬季、即便有很多人在那个时期饿死,即便马少爷成了偷吃成性的坏分子,人们还是不太容易接受少时对吃喝那样深恶痛绝的马少爷饿死的事实。他们觉得谁都可能饿死,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马少爷饿死。
而今的蒲圻面目全非。我却迈过一轮又一轮岁月,走进了当年的蒲圻。
出南门乘船过河,走在河岸萧索的荒野里,对四周瑟瑟的芦苇说,六十年前他们正是经这里到侯王庙去赶庙会的……
于仙人观山麓之西,找到正在修复的侯王庙。“侯王鲁肃生干东汉末年,少时与周瑜知交,后得信孙权,辅佐王业建都金陵,号东吴……初兴新邑于西泉湖畔,改沙郡为蒲圻,次建粮秫城于鲍口,修太平城于蒲首,筑七星台于南屏,联西蜀诸葛亮祭东风、借烈火,破北魏曹军,赢赤壁之战……”我似乎听见老顾对母亲这样说。
这事可真有点蹊跷,我怎么老生活在与三国故迹沾边的地方?算起来,老顾的精子该不是在蒲圻着的陆、可我怎么老觉得我本该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汉,不知落地时如何阴错阳差变做了阴柔缠绵的女儿身。
从我行为断事多少有点男儿风范可知,我的猜想不算毫无缘由。直到和胡秉宸结婚前,我对男人一直抱着“铁骨铮铮”这种非常老套的概念。
记得零孤村小学操场西北两墙交界处有棵老桑树,我常趁着星光在那里操练“飞檐走壁”。上垒的校墙上,满布着我一脚脚、一级级蹬出来的凹槽。
差不多十天就会穿坏一双鞋。那些鞋全是母亲那双小而弱的手一针针一线线做出来的。她总是拿着鞋无奈何地伺我:“你是穿鞋还是吃鞋呢?”
不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