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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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举事者各怀心机,致使郭松龄功败垂成,败走拒流河。
顾秋水跟在溃不成军的郭松龄部后面猛追,跑着跑着,脑袋突然一凉,就像哪里飞来一片横刀,齐刷刷沿着他的发际片去了他的天灵盖。伸手一摸,原来是一颗子弹打飞了帽子。
他站在雪地里,再也跑不动了,后面跑来一个老兵,弯腰从一个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了一顶帽子给他。他说:“我不要。”
老兵说:“要是没有那顶帽子,你的小命儿早就没啦!”
他不是害怕那死去的战士,他是害怕从死人头上摘下的那顶帽子。
拒流河一战;让顾秋水第一次尝到了寒心的滋味。虽然他也说不清寒心什么。作为一名士兵,血雨腥风算不了什么,可是距离不到十米,枪毙一名他曾经尊敬或是相熟的人,到底意绪难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枪毙人,与倒在战斗血泊中的死亡截然不同。何况郭松龄是讲武堂人见人敬的教官,而旅参谋长刚才还在发号施令。
军队平叛胜利,从热河撤回沈阳,队伍里开始有人抢劫。当时还是旅长的包天剑,在旅部看到一双气度不凡的军靴,这双流落于乱兵之手的军靴,不肯流俗地矜持着昔日的光彩,让人不得不另跟看待。他问道:“这是谁的军靴?”
有人回答说:“是……是旅参谋长的。”
他用马鞭敲敲那双靴子,说:“旅参谋长不会有这种靴子,去把旅参谋长给我请来。”
东北军一旦编为正式军队而不再是“胡子”后,就设立了宪兵队监督军纪,每天有一班人在城里巡逻,枪上上着刺刀,手里拿着令旗和一头黑一头红的“红黑军棍”,遇到军人违反纪律就抓起来,,小错当街打一顿,如是强奸、抢劫,马上就地枪决。和国民党、日本人专门用来抓共产党的宪兵队不大一样。
曾经的东北军,实在想建成一支好军队。
底下人看出情况不妙,劝说道:“旅参谋长跟随老师长多年,打一顿军棍算了。”老师长就是包天剑的父亲包老太爷。
包天剑说:“跟随老师长多年也不行。”
先让战士把旅参谋长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棍,最后还是没能免去那一颗要命的枪子儿。
参谋长到底是绿林出身的汉子,二话不说站在挖好的坑前,一枪过去,黑影一闪,人就没了。刚才还在军棍底下,死去活来、皮开肉绽、乱弹乱颤的屁股,马上松弛地摊展开来,静享着一份有靴子帧、没靴子也好的宁静。
与上将军张作霖及其他东北军的元老不同,对参加过拒流河一战的士兵来说,最为震惊的不是郭松龄倒戈或张家军平叛胜利,而是郭松龄夫妇被就地枪决。
喜欢读书的顾秋水,虽因无人指点读得非常杂乱,但基本上还能分辨是非。他景仰这位参加过同盟会和五四运动,投身辛亥革命又为振兴东北军出过大力,倡办讲武堂以提高东北军素质的郭松龄;不胜惋惜郭松龄反对张作霖军阀专政,主张消灭军阀混战,寻找民主政治途径的一场梦就这样破灭了。他依靠张家旧军队来实现这个梦想的路子,不是玩笑又是什么?
早就怀有篡权野心的总参谋长杨宇霆,一直把郭松龄视为篡权阻力,在郭松龄夫妇被捕后生怕情况有变,不等将他们夫妇押送沈阳听候张学良处置,立即下令就地枪决。不管郭松龄夫妇信奉什么政治主张,与所有为理想献身的人一样,死得很是英勇。他们没有高呼什么口号,那无声的从容,是一个军人最为倾心的视死如归。
行刑时,顾秋水与他们相距不过十米,他看见拿过燕京大学毕业文凭的郭夫人,中弹后拼却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郭松龄身旁牵住他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也以为,这一乎叛事件,随着郭夫人咽下的最后这口气落下了帷幕。
没想到郭夫人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人人以为她的生命已然了结之后,突然又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
在军阀队伍里当兵的顾秋水,难免不沾上兵痞的习性,面对此情此景,头一次思考一个兵痞不大会考的问题:是什么力量使一个生命已然了结的女人,又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顾秋水还得知,奇 …書∧ 網在乎叛的庆功宴上,张学良和所有赴宴的老将们一一碰杯,对他们在这一场兵戎相见的叛乱中对张家军的支持表示安抚和感谢,却越过在这次子叛中立了大功,正向他举杯的杨宇霆,既没有给杨宇霆敬酒,也没有喝杨宇霆的敬酒。郭松龄迫走滦州、起兵倒戈,不能不说事出有因。这个得宠于张作霖,实行军阀专政、吞蚀军饷、贻误战机、图谋不轨、腐败军风的杨宇霆,可能是个关键。
杨宇霆的那杯酒,无颜回旋地停滞在半空。沉醉在乎叛功绩中的杨宇霆,却没有嗅到那杯里的酒香顷刻之间发出了血腥。
对叛将郭松龄,张学良一直难于以仇相向,反倒因失去这一员与他共创新式军队的爱将耿耿于怀。他保住了起兵倒戈的所余将土,正是这些人,在东北军进关后以及在西安事变中,成为他依靠的骨干。
这小小的广杯酒,预示了差不多四年后,即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一日,杨字霆将被张学良处决的前景。处决这个上将军张作霖的重臣,文章做在“篡权”,此外没有透露更为详细的缘由。只有张学良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也可以说他是死在郭松龄的手中”,让人们想起四年前,郭松龄被“就地枪决”的往事。同样,这小小的一杯酒,性格即命运地预示了张学良在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中的悲剧结局。郭松龄夫妇被就地枪决后,顾秋水独自来到冰天雪地的拒流河旁,举头向天,号啕一场,虽然他也说不清他号啕的是什么。
健忘是人类一个令人伤感的弱点,到二十世纪,更发展到不堪言说的地步。而顾秋水直到晚年,还清晰记得这个生命已然了结的女人,突然翻过身来,将面孔朝向天空的情景。
回想起一生见识过的三教九流,这个女人的死才真正让他钦佩。难怪戎马倥偬的他,对没经过流血洗礼、没见过人头落地的胡秉宸嗤之以鼻。
他和胡秉宸曾有一面之缘。
那一次会面很不投契。胡秉宸几乎没有平视一个男人或与人成为知心的记录,这并不完全与他长年的地下生涯有关。与历史关系久如胥德章者,二人之间也不过是“见面只说三分话,未可轻抛一片心”。不像吴为,因为轻信,无数次被人欺骗,但也正是如此,反倒落下几个无心不可交的朋友。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短短一天里,兜着圈子,回首他们在二十世纪的一些经历。毕竟他们都老了,人一老,就难逃怀旧的情结。
即使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又有多少能像他们那样,记得,并参与过那个世纪的一些大事?
特别胡秉宸,还有一部巨著正在撰写,他需要丰富,核对,验证。
他们发现,在一些重要的历史关头和地点,他们差不多总是擦肩而过。比如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延安,四十年代的重庆、天津等地,如两条交叉线,而不是平行线。
只是在谈到东北军的覆灭和张学良将军的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契合点——
“……西安事变时,我们在西安押着蒋介石的一百多架飞机,南京的政府大员也都在西安,如果蒋介石扣押张学良,就可以用这些为条件进行谈判,不放张学良就杀掉这些人质。南京方面即使来轰炸也无法下手,它的政府等于全在西安……可是王以哲这些人却主张放了蒋介石。”
“王以哲的主张也许和我们党当时的政策有关……不是我们不想杀蒋介石,可他那时还有那时的用处,至少可以镇住各方军阀,如果把他杀了就会天下大乱,对抗战、对我们党反而不利,那时我们只剩下三万多人……”胡秉宸如是说。
“不过当时东北军里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有人在国民党西安党部地下室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个文件,从文件上看,国民党似乎用六十万块钱,收买了王以哲、何柱国,所以他们出卖了东北军,力主释放蒋介石,释放扣押在西安的南京政府要员,还有那一…百多架飞机。反对释放蒋介石的应得田、孙铭九这才会杀王以哲。后来又说那个文件是国民党做的一个扣儿,假的,应得田和孙铭九上了当。有个叫刘多权的,是王以哲的人,王以哲被杀以后,他带兵进西安城抓应得田和孙铭九,他们两个人得知这个消息,跑了。只抓到他们丰下的一个连长,披刘多权在王以哲前开了膛,祭奠王以哲。不过东北军当时五六个军自相残杀,那个文件也可能是有人造出来作为内江的借口,可是共产党不相信应得田也是真的。他后来的下场也很惨……抗战胜利和解放以后,我和他都有过接触……”
胡秉宸似乎事不关己地说:“你说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在一个动荡、多头政治势力争夺天下的局面下,什么事都会有人拿来做文章。再说相信不相信,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起在延安时,有个四方面军的干部和他关系不错,冬季长夜,又没有什么叮以消遣,两人常常围着火盆聊天,那个四方面军的干部不止一次对他说:“长征的时候,以一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右路,沿途有老百姓……以四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左路,那才真是艰苦呢。过草地的时候,我们走的也是草地中间,那是最不好走的地区……与右路军会师之前,我们每个人还织了一件毛衣送给他们,表示我们的欢迎,可是后来,四方面军太惨了……”
据胡秉宸所知,即使毛泽东不吃掉张国焘,张国焘也要吃掉毛泽东;毛泽东的一方面军到达延安与四方面军会师时只剩下八干多人,而张国焘的四方面军有两万多,他的确看不起穿得破破烂烂的一方面军,总在打听一方面军到底有多少人。
毛泽东呢?就像老百姓说的,即便老虎打盹儿,也还睁着一只眼。
那么张学良被各种政治势力“各取所需”,不是很正常吗?
好比日后已经澄清,九一八事变那天晚上,张学良没有和电影明星胡蝶跳舞,且有堵多当事人的证明资料见诸文字,可直到现在不是还有人这样说?在这种区区小事上,还要用张学良来开开心,更不要说到别的…有多少人会对事实较真并为他人的名誉负责?顾秋水说:“张学良真不如他爹,他干的这些事他爹绝一不会千。一定不会放蒋介石而是把他杀了,就是不杀也不会送他回南京,更不会听蒋介石那一套,‘九一八’让他不抵抗他就不抵抗,白白丢丁东北的地盘,落下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张作霖不过土匪出身,比没什么文化,可是很有手段,东北那么多土匪全让他搞过来了,其中三股土匪比他势力还强。
“日本人在东北那么整他,他也没有屈服。是啊,你说得对,他是和日本人订了好多条约.修铁路什么的,但都是口头上的事,实际上什么也不做。在北平自封安国军人元帅,让孙传芳打败以后想回东北,可是日本人不让他回,让他在北平撑着,宁肯给他钱,绐他军队和武器,必要时候还答应出兵。他看出日本人想让他在北平搞南北分裂,因为南方是美国人支持的蒋介石……哪个军阀没有围际势力做后台?他不干,日本人拿他没办法,才把他暗杀了。”
胡秉宸说:“美国也不是不想把蒋介石搞下去,另外扶植一支符合美国利益的政治势力,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四大家族里也没有。”
“李济深也有替代蒋介石的野心,当时很有实力,和东北军的关系相当密切,反正大家都反蒋介石嘛。一九四三年我们都在桂林,他曾委派我到北平、天津,联络北方的军阀势力,通过封锁线的时候,真是危险极了……还想拉拢阎锡山反蒋,可是阎锡山很狡猾,是个两面派,西巡事变前他表示支持张学良,事到临头就变了。”“这些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胡秉宸突然不着边际地骂了一句。
“想想真好笑。一九四四年,我跟随邹可仁从重庆辗转潜入北平、天津敌伪区活动,把吴为和她母亲也扔在了宝鸡……”胡秉宸剜了顾秋水一眼,几乎把他的骨头剜了出来。
顾秋水怎能感觉不到这一剜之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一个胜利者面前历数自己的火败。不管现在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胡秉宸只能是一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
许许多多的往事,没有,…件堪以自慰。
要是知道几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何必离开宝鸡,何必折腾,又何必把叶莲子母女扔在陕西?他们这个家也许就会保留下来。虽然二十多年后他在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时,叶莲子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她早巳原谅了他。但想起过往的一切,还是不能无动于衷,要是叶莲子日后荣华富贵倒也罢了。她怎么就不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