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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落雪成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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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娶回京,夫妻二字是他敷衍的借口,如今这一处丑陋疤痕被顾含章揭开,顿觉挂不住老脸,儒雅温和的面皮倏地铁青,低叱一声道:“含章!你这是在讽刺爹么?”

顾含章微微欠身:“含章不敢,只是听父亲提起,不得不稍稍提一提自己的想法。”她淡淡地笑了笑又道:“含章顽劣,枉费父亲养育栽培这许多年,一直心存感激。”说罢,她双膝跪在尘土里,重重地向顾弘范磕了三个响头。顾弘范气得拂袖转身,怒不择言道:“果真是顽劣性子,与你那穷养马的亲生父亲一个脾性,我当年怎会鬼迷心窍去千方百计寻你回来!”

园子里蓦地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顾含章慢慢站起身,从容地扑去膝头沾上的尘土,轻声道:“父亲,您错了,我的亲生父亲并非虎爹。”

顾弘范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顾含章一字一句道:“当年父亲离了江南不再回头,我娘在江边目送您离去,回了阁中不出半月便发现她有了身孕。”

弦断无人语

顾弘范浑身一震,仍旧直直望着面前那株苍翠的冬青不愿转过身来,但那肃然的面上神色已有了动摇。顾含章不再多言,也不管他是否能瞧见,她恭敬地朝着顾弘范僵立的背影躬身一礼,轻声道:“若非父亲寻回了含章,含章怕是早已冻死在那冰天雪地中,更不必说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聆听父亲的教诲。”她的目光越过顾弘范,轻轻落在冬青茂密舒展的枝干上:“父亲对含章的恩德,含章此生不忘。”

冬初的日光虽是和煦,风却是极猛烈寒冷,顾弘范宽大的袍袖被吹起了,飒飒地响。他静默许久,缓缓道:“你不问我为何要将你带回京中收养?”身后静了静,顾含章淡淡笑道:“父亲心中明白足矣,含章只需要知道您心中一直还有我娘便够了。”

顾弘范一怔,眼前模模糊糊又如再见昔年那温婉窈窕、美目含嗔的柳梦蝶,他伸手轻轻抚着冬青树干,儒雅苍老的面容上隐隐有些悔意:“若是当年我知道梦蝶有孕,必定不会让你们母女二人流落在外受这些多苦。”

“时光若能倒回十一年前,父亲是否还能坚定地说出这番话?”顾含章毫不畏惧地直视顾弘范,“且不说您的岳丈虞尚书,怕是大娘也不会允许我娘踏进家门一步罢?”工部尚书虞景初最是好面子,大夫人更是泼辣厉害之人,当年她父亲若是将她母亲带回京中,这对父女岂能容忍?

她说话并无质问讥讽之意,顾弘范听在耳中却是分外刺耳,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拂袖道:“含章,爹在你心中就如此不堪?”

顾含章稍一迟疑,低头道:“不。”她是蓦然之间记起了十一年前的旧事,被接回御史府的那一日,上京犹在下雪,她的到来在这个安静的府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昏灯暗影中立满了好奇出来看热闹的下人,或高或瘦,或惊奇或漠然,她麻木地跟着总管一步步走入朱漆雕花廊中,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年轻秀婉的四姨娘。那美丽温婉的面容与她娘柳梦蝶何其相似!她朦朦胧胧地猜测,她的父亲顾弘范心中该是从未放下过她娘。

园中静下来,只听得见寒风拂落枯叶的细微声响;顾弘范怒意渐消,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她沉静安然的面容上,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道:“含章,随我回去。”他眉宇动了动,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慢慢立到她身前低声道:“无论你愿不愿意再承太子殿下的旧情,爹都不逼你,你跟爹回去就好。”

这是顾弘范头一回放下身段恳求她,顾含章微微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道:“含章决心已定,只能再次多谢父亲这许多年来的照拂。”她说罢,再要曲膝跪下,顾弘范伸手托住她,愠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了!”顾含章斩钉截铁道:“含章想得很清楚,殿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父亲今后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不孝女,也免得给父亲招来灾祸。”她顿了顿,忽地又极诚恳道:“若父亲心中还有一丝愧疚,那便请善待四娘,莫要再负了四娘一片痴心。”

顾弘范面色铁青地瞪眼望着她,低喝一声:“成王败寇,秦王落到此等田地,朝中已无人敢替他说话,太子殿下随时都能除去这颗大钉子……”

顾含章心头的弦如忽然间断裂,脑中嗡地一声巨响,顿时手脚冰凉如浸腊月冰雪之中。片刻之前萧桓对她说的话蓦地蹿过她心间:“含章,记住我同你说过的话。”话中的诀别之意她直到此时才听出来,她苍白了面色,又惊又痛地哆嗦着捉起裙裾反身便往来路跑。

“含章你往何处去?”顾弘范在她身后低喝,惊怒的声音随风传来,顾含章狠狠地一闭眼,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面颊。长廊极短,往花厅去的路在她足下却是出奇地漫长,越靠近那两扇紫檀木雕花门,她越是慌张,心跳得又急又猛,几乎要跃出胸臆。

廊下的守卫木然地望着她狼狈地跑来,丝毫不见阻拦之意,顾含章几步冲到门前伸手一推,门缓缓地朝内打开,坐在茶几旁的卫齐靖扭头望向她,冷冷地笑道:“秦王妃果真聪慧,也不枉殿下强撑到此时。”

萧桓稳稳坐在椅中没作声,略显黯淡的虎目牢牢地望着顾含章,冷峻面容上神色复杂,既愠怒又痛苦,顾含章颤抖着一步步挪到他身旁,见他双掌箕张如爪紧紧扣住两边膝头,手背青筋暴起,似是在强忍痛苦,茶几上打翻了一只茶碗,水渍缓缓漫开,沿着茶几边缘一滴滴坠落地面。

“含章,听我的话,跟你父亲回去。”萧桓额头的青筋一条条贲起,咬牙低声道,“快走。”话音刚落,他的唇角便缓缓淌下浓稠的黑血,顾含章顿时明白了大半,颤抖着取出绢帕拭去他唇边的血,低声道:“殿下,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成串的泪珠坠落萧桓手臂,又热又湿,如同无法止住一般,那黑血也不断地往外淌,将顾含章手中攥紧的绢帕一点点浸透了,再也擦拭不去,浓黑的血顺着萧桓的下颔淌到他的喉间,粘稠黑红得异常,邪恶又触目惊心。

卫齐靖在一旁冷眼看着,丝毫不带感情地哼一声冷笑道:“你便是强撑到此时等到她来了又有何用,她不愿听你的话,倒是极愿与你做一对鬼鸳鸯,不如我再往宫中讨一粒药丸来给秦王妃,也好成全了她。”

萧桓双目狰狞泛红,蓦地口中喷出一大口黑血,顾含章丢了绢帕,咬着唇捉住衣袖去擦拭他唇边的血迹,擦着擦着,不住涌上的眼泪便模糊了双眼,她心中悲愤伤痛,抱住萧桓脖颈便放声大哭,萧桓勉强抬手捉住她衣袖,对她微微蹙了眉头,顾含章正要抬头,被黑血浸湿了的衣袖蓦地一轻,她柔软掌下的颈侧再无微弱跳动。尖锐的刺痛在心中迅速蔓延开,她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在地。

顾含章扶着椅背勉强立起身,怔怔地低头望着萧桓平静的面容,任由滚烫的泪水一串串落在他青白而毫无生气的脸上。往日誓言昨夜谈笑仿佛散去在风里,他曾郑重说,含章,我只会有你这一位妻子,言犹在耳,此时已是阴阳两隔。“桓。”她咬着唇强忍着泪水,在他耳旁低声道,“你等着我,待我……”

卫齐靖皱眉,凑近去想听清楚,顾含章已慢慢挺直肩背冷冷地望着他,素来温婉带笑的清理面容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苍白冷漠而又肃穆庄重。卫齐靖稍一怔,倒也不惧,淡淡地哼了一声,顾弘范定定地立在门旁看着,倒是一反平日精明镇定的样子,眼中露出不知是震惊还是惶然的神色。

“御史大人怎么不拉着顾小姐多说会话,太子殿下交代顾大人拖住顾小姐莫要让她闯进来,大人怎么就忘了?”卫齐靖斜眼望向顾弘范,明亮星眸中嫁祸之意甚是明显,顾弘范老脸一沉:“卫大人莫要逼人太甚!”

顾含章双拳紧握着,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她慢慢地抬头,冰冷的双眼如刀子一般剜向卫齐靖:“事情已了,卫大人可以回宫复命。”

“不不不,太子殿下吩咐了,我卫某人今日偶然路过秦王府,便有守卫通报秦王殿下畏罪自尽,发丧等事宜,却还是需要卫某人经手。”卫齐靖仍旧笑得出来,幽深双目中隐隐带着快意,“我好歹与秦王殿下相交一场,不送一程未免说不过去。”

祈盛二年九月廿三,秦王萧桓于内宫城秦王府畏罪自尽,上京尉卫齐靖代为发丧。因秦王身负重罪,朝中百官一律不得前往吊唁。

太子令下,谁也不敢妄动,何况谋反重罪之人,无论是谁也不愿沾染,齐齐当作个新鲜事一听而过。倒是殿前值守的太监口风不牢,不到半日便已在宫中悄悄传开。

昭元殿仍旧寂静安宁,顺钦帝昏迷未醒,王皇后日夜陪伴在榻旁照料,琴姑姑时常看不住两位调皮的小郡主,殿前看守的侍卫已有数次无奈地将两个小丫头重又押回静室来。今日清早也是如此,容儿趁琴姑姑替宛儿梳发,悄悄下地一溜烟跑了出去,昭元殿前轮值的禁军统领蓝清远将她夹在腋下送回了偏殿,琴姑姑千恩万谢,蓝清远只稍稍点头便退了下去。容儿却不如往常活泼,琴姑姑回头来拆了她的发辫重编时,小丫头忽地揪住琴姑姑的衣袖,生怕惊动内室的祖父祖母,只敢轻声问道:“琴姑姑,容儿悄悄听到殿外宫女说,昨夜上京尉替桓叔叔发丧,发丧是何意思?”

琴姑姑手中的桃木梳握不住,啪一声落了地断成两截,王皇后在内室听得响动,皱了眉朝外问道:“琴儿何事?”

“娘娘,只是梳子落地,没什么事。”琴姑姑强忍着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白幡碎暗影

落日西沉,斜斜落在花厅墙壁上的最后一抹金黄缓缓地消失不见,昏暗之中满屋素白、一室凄清。顾含章不哭不闹,在灵堂内跪了一天一夜,任谁来扶也不起身,颐儿陪着她跪了一宿,哭得双目红肿险些背过气去,留在府内的赵管家与袖姨也在灵位前默默跪了几个时辰;入夜后越发的冷,顾含章起身给长明灯添了些灯油,冻得发青的手险些握不住油壶,赵管家与袖姨齐齐跪走来要帮她,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要亲手添这灯油,让殿下能瞧见我。”

长明灯点在棺椁旁的木几上,顾含章拖着毫无知觉的双腿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添了油,火光一跃而起,明亮了许多。那朦胧灯火落在棺中,仿佛给安静躺着的萧桓蒙上了一层轻纱,顾含章扶着棺椁静静地看着他依旧冷峻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再也压不住心头的钝痛,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一落泪,颐儿也再忍不住,抱住她便低声呜咽,老管家更是老泪纵横,湿了衣襟,灵堂中哭声一片。

自萧桓出事到此时也有一日一夜,顾含章没掉一滴泪没开口说一句话,极冷静地拭去萧桓面上、口中的污血,又亲手替他沐浴净身换上了寿衣,从头至尾镇定至极,卫齐靖犹惊讶于她的坚忍,此时在灵堂外听见低泣声,倚门一瞧,皱了眉正要走开,王府门前的守卫匆匆忙忙过来禀报道:“卫大人,襄王爷到!”这守卫中气十足,顾含章在堂中听着,指尖顿时狠狠地掐进掌心中去。满朝文武百官不见有人来吊唁,第一个来的却是逼死萧桓的襄王!

萧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在灵堂中立了半晌,面上神情万般复杂,过了许久才开口道:“这灵堂怎么这般冷清简陋?”顾含章扶着棺椁站稳了,也不回身,冷笑道:“襄王爷好大的忘性!”

听见她称呼襄王爷而非王叔,萧烨微微一震,记起了萧瑧下令不得声张百官不得前来吊唁一事,只默默点了点头慢慢绕到棺前来,顾含章下意识地挡在他跟前,脱口寒声道:“殿下已故去,王爷还想如何?”

棺椁旁长明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满面怒容,一双含泪的明眸中仇恨与悲痛交织在一处,目光如数九寒天的冰雪般冷厉,萧烨顿了顿,往前跨出的黑靴缓缓地收回来,便立在棺前一丈远处默然静立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全然不同于昨夜的冷清,今夜异常热闹,襄王萧烨前脚刚走,左相卫丕便佝偻着身躯自夜色中慢慢进了灵堂,华发白须的老人一身素衣,在棺前两丈远处便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卫齐靖抢上前去要扶他,卫丕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又朝前走三步,跪下三叩首,直叩到棺前一丈远处才停下。

卫丕浑浊老眼中隐有泪光,卫齐靖扶他慢慢走出灵堂时,那憔悴又苍老的身影一点点融进厅外的黑沉夜色里,隐隐绰绰走远,就好似香案上的一对牛油蜡烛,风一吹,烛火左右摇摆,不知何时便会被吹熄。

顾含章一日一夜未进水米,又在冰冷的灵堂中长跪多时,饥寒交互,面色与身上所着孝衣的素白已无太大差别,袖姨见她扶着棺椁摇摇欲坠,慌忙扶着她在香案前蒲团上坐下,抹了抹眼泪劝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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