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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带我去阿尔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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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感到无法抗拒,他发现,他根本左右不了那温柔,那温柔反倒能左右他。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会给我签名留念,而且还要记下详细日期,这样一来,闲时,就可以翻翻看,回想一下跟谁怎么相识的,相识多久了,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她说。他苦笑着一边说她怪癖,一边还是给她签了名,也许到明天他就会后悔了,后悔他让她耍了。 
  她以前的确是经常搞这样的恶作剧,看哪个人不顺眼,就纠合上几个死党,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让人家签名,一脸的偶像崇拜表情,要多虔诚有多虔诚,非得把对方弄得狼狈不堪不可,她们才找地方偷着乐去了……不过,这一次,她却不是整蛊,只是想让他多陪陪她,她很晕。 
  他跟她再次见面已经是三天以后了。见面的一刹那,他的心怦然一动,眼风里甚至还流露出某种近乎欣喜的光泽,但很快就加以抑制,绷起脸来,尽可能地使自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基本上属于装他妈孙子那种。你好了?他故意冷冷地问了一句。 
  好些了,安静拍了拍巴掌说。一脸的轻松。 
  好些了就该回床上躺着去,别乱跑,小心再伤风感冒,他说。显然,这是逐客令。 
  本来,安静想说你以为我是纸糊的了,可是当她看到万喜良如此的庄严肃穆,灵机一动,就说我来是有三件事要说给前辈听,第一,是感谢前辈在我发烧的时候去慰问我;第二,是向你道个别,也许我明天就要出院了;第三……安静挠了挠头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第三是什么?他果然中了她的诡计,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要的就是这种艺术效果。第三,是我想坦率地告诉前辈,你不仅酷,而且很帅,她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候的万喜良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让这个小丫头给耍了一把,又好气又好笑。我帅不帅我比你清楚,黑不溜秋的跟烤地瓜一个颜色,没办法,从生下来就这模样,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年轻,不过,算命的告诉我,活到八十岁我还是这德行,也不会见老。行了,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可以自由活动了,走吧,他说。 
  你跟我说一会儿话不好吗,我怕一个人呆久了,会失语的,她恼怒了。即便是恼怒的时候,她也依然保持着天性活泼的本色,所以会给人家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得之于她薄的透明的嘴唇和那双明澈的大眼睛。早知如此,我就该去住八个人一间的大病房,起码有个人做伴,她说。 
  万喜良无言以对,因为万喜良也有过类似的念头,搬到大病房去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有一堆人陪着你一起呻吟,而且病人们还可以组织起来,成立个什么什么协会,共同跟疾病作殊死的搏斗,听说,病人家属也搞起了俱乐部,每天传播各式各样的偏方,包括烧香念佛之类的,即使病人死掉了,这些家属仍然继续来往,跟走亲戚一样,岂不有趣?只是,病人们聚集一堂发牢骚却让他受不了,丈八汉子哭天抹泪——我怎么这样倒霉呀,张三多么多么缺德,李四多么多么卑鄙,他们都平安无事,我老实巴脚一辈子,偏偏让我摊上了这种病,老天不公啊,等等等等,能把人烦死。靠,他们忘了毛主席说过的那句诗了:牢骚满腹防肠断。 
  你真要怕失语,就每天拿一本书念,最好是话剧剧本,《雷雨》呀《屈原》呀什么的,可以根据不同角色的不同语气高声朗诵,这里好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他给她出谋划策道。 
  他还是第一次到医院的后花园来散步,当然,要不是安静强拉硬拽,他也是不会来的。这座医院的前身是某个北洋时期的大军阀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斑驳中仍透着当年的奢华。脚下是一片绿草地,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且散发着一股清香,令他的心胸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安静则干脆躺到地毯般的草地上,打着滚,一个劲地说好舒服啊好舒服。显然,她是憋坏了。病房简直就跟牢房没什么两样,呆久了,会发酵的,会使人体产生某种化学反应。 
  她突然一把将他拉倒,咯咯笑着对他说大叔,你也依偎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来吧。万喜良一个跟头栽下去,差点来个倒栽葱,他皱起了眉头说,记住,我不是你的大叔,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叫我前辈就可以了。她悠然地将头枕在自己的肘弯上,喜盈盈地瞟他一眼,你都这么老了,叫一声大叔又有什么了不起。他说我刚三十二岁,老什么老!哦,安静吃惊地一骨碌爬起来,用含讽带刺的口吻说,你才比我大五岁呀,天哪,看上去满脸的褶子快赶上我父亲了,不信,哪天我把我父亲的照片拿给你看,我没瞎说。 
  他被她气坏了,站起来,就走,安静起身要去阻拦他,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跌倒了,跌倒了就没再爬起来。已走出去老远的万喜良赶紧跑回来,只见她两眼紧闭,仿佛一座倒在灯火阑珊处的雕像。他拿去粘在她额前的一根草叶,抱起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给她摸脉。他有一个病友就是这么死的,那天,他来找他借火,刚把烟卷点上,吸了一口,就扑倒在地,一摸鼻息,没了…… 
  死丫头,快把你的眼睛睁开,快睁开呀,行行好,你可别吓我! 
  要我不吓你,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她突然说。 
  他说我又上当了,你这个小骗子,我真想暴打你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她笑了。仍然闭着双眼,只是更紧地偎进他的怀抱。他紧张地四处看看,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们,果然,那边有一个坐轮椅的老奶奶,手搭着凉篷正往这边张望。赶紧起来,他命令她说。不,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她梗着脖子说,一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架势。看来,他似乎没的选择了,只好妥协。 
  说吧,说说你的条件。 
  她说散步的时候,你要挽着我的胳膊,特绅士的那种。 
  就这个?OK。他拉她起来,果敢地挽起她的臂膊。 
  她依靠着他,还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弄得挺缠绵挺娇滴滴的。他在心里核计着,一旦有谁问起来,他就说她是骨科病人,忘了带拐了。 
  她似乎很享受,在享受阳光的同时,也享受着把头枕在男人肩头上的甜蜜蜜,而且还故作小鸟依人状。她说假如是在家里,我会给你做地道的烤土豆吃,那是我在英国约克郡学会的,就是把土豆拿松枝烤熟,用小刀剖开,抹上鲜黄油、酸黄油以及剁碎了的香葱和乳酪,味道绝对正宗。 
  他说想不到你还去过英国。她说不止是英国,还有法国、西班牙和荷兰,年轻人不就是要经风雨见世面吗?他说你使谁的支票簿,不会是自力更生的吧?她说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则是父母赞助的,他们都在帝国主义国家教书,替人家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他还要继续问下去,她却用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算了,还是不要再提他们为好。 
  他的那间病房永远是昏暗的,因为他几乎常年挂着深紫色的绒窗帘,床头柜上的台灯也总是开着的。他除了偶然到阳台上去晒一会儿太阳之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看那本关于阿尔泰的书,或遐想。病房里的摆设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台扯断了线的电话、一架没插电源的电视和一本美人挂历,每过一天,他便在挂历上画一个圈,对他来说,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值了。 
  安静说他这里简直就是苦行僧打坐的破庙,青灯黄卷。安静还说一个人活一天就该有一天的尊严,得像个样子。她挽起袖子给他布置起来,先把她屋里的水彩画揭下来,贴他的墙壁上,再采些花草装点一下,连那些毛茸茸的加菲猫、史努比和泰迪熊也一起抱过来,摆在窗台和沙发上,立时,房间里就显得生趣盎然多了。他说你把你的这些小道具都转移到我这,你呢?她说反正明天我就出院了,用不着了。他说你昨天说就要出院了,前天又说明天就要出院了,好像前天的前天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究竟有多少个明天够你拿来搪塞我的?她狡辩说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也是没办法嘛。 
  她收拾完房间,掐个腰,检阅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突然在万喜良的枕头下边发现了一个CD机,她说我以为你所有的细胞都坏死了呢,看来没有,起码有音乐细胞还活着,听谁的歌哪,是威尔·史密斯,还是布莱恩?说着,她将耳机戴上,听了两句,就把CD机扔到床上,变态,太变态了,你怎么可以把哀乐当音乐来欣赏呢,她气咻咻地说。 
  他说你只要仔细听,就会发现,哀乐远比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动听得多。 
  把它丢掉,赶快把它丢掉,她晃动着食指对他说,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听的是什么吗?是猫王!是《温柔的爱》,是《奶油布鲁斯》,是那些让你热血沸腾的东西! 
  他说我发现,你有一种天生的领袖欲,喜欢扮演上帝的角色,说完就笑。 
  安静坐下来,坐在他的对面,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而且笑得很爽朗。 
  她说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从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干活? 
  他告诉她他开过书店,也开过唱片行,还搞过广告公司什么的,总之,下海扑腾了好几年,既赔过钱,也赚过钱,仅此而已。当然,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些已毫无意义了。她问他,他赚钱的目的是什么,他摇摇头,确切地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也许,他说,我赚钱的目的就是为了病了以后好拿来治病的吧。 
  接下来,她又问到了他的民族、籍贯、出生年月日以及家庭成员,最后才问到了爱情。他说他仍然是个单身汉。她一脸困惑地说,你的智商不算太低呀,按说,骗个把纯情少女应该绰绰有余啊。他说都怪自己的嘴巴不好,缺把门的,整天胡说八道,结果,把人家都得罪跑了。 
  她说你举个例子吧。他说有一次一个豪放女好不容易答应跟他上床,他感慨地说了句“对男人来说,其实性生活一直是一种目的,而对女人来说,性生活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方式方法。”人家一听,提起裤子就走了;另一次他跟某小姐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大放厥词说“我们大多数的男女关系仅限于色情的层次上,而达不到情色的高度,因为情色是更神圣更形而上的一种东西,属于稀有元素,可望不可即。”其结果可想而知,挨一巴掌了事了。 
  她说你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啊? 
  他说美丽的废话是谈情说爱,高雅的废话是意识形态。 
  她说你这张讨嫌的嘴确实该打,挨一巴掌都是轻的,都算特赦你了。 
  他摊开双手说现在好了,用不着再为这类八卦烦恼了,因为医院是个让时光停止的处所,更是个让爱情止步的处所,爱情在别处,生活也在别处。 
  她说他太悲观了。他笑了,说才不呢,我从来就是个乐天派,然后拍了拍手说算了,对我的质询可以告一段落了,还是说说你吧。 
  她好像打激灵似的褪了褪脖子,脑袋摇得跟拨浪鼓差不多,我没什么好说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有些东西是永远也适应不来的,比如化疗,每次回来,他都吐,吐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不得不抱着马桶一亲热就是半天。安静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帮不上什么忙,干瞅着他凹陷而憔悴的脸凹陷而憔悴。 
  万喜良躺了下来。他的肠胃折腾得厉害,像分娩阵痛一般的痛苦,但是,他忍着,尽量忍着,不让她看出来,免得给她留下一个可怜虫的恶劣印象。男人在女人面前,注意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安静显得神经高度紧张,不时俯下身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他说不,一点也不。他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故意看也不看她,而是把视线凝聚在墙上贴着的招贴画上,那是诺拉·琼斯北京演唱会的大幅广告,上面的诺拉·琼斯背靠着钢琴正与他眉目传情呢。 
  她说你骗不了我,你难受的时候耳朵会动,会出现那种奇怪的返祖现象,我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这个时候的她,以往特有的倔强的、倨傲的又喜欢寻衅滋事的表情不见了,深藏在眉宇间的则是真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才有的那种真诚,这让他有点感动。 
  他说我们去吃东西吧。她说你才刚刚吐过耶。他笑着说正因为吐过了,肚里恰巧一穷二白,才会饿,才会有补充热量的必要,这就叫做吐故纳新。她说那好吧,不过我们最好去吃越南菜。他犹豫了,说吃越南菜就得溜出去,要被医生抓个“现行”怎么办,准得挨骂。她说怕什么,谁让他们的食堂办得那么糟糕的! 
  打个车,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家叫西贡的菜馆。本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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