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聪明-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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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重新再活一次。
过去的已成历史,遗失的也将永存。而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唯有越来越厚的记忆和越来越薄的青春。
音响里,佩茜·克莱恩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唱着那句歌词:“You walk by and I fall to pieces……”
这么应景的音乐响在耳边,黎靖依旧低头喝着茶。桌上空荡荡的,除了花瓶和茶具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从最近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放到他手边。
“谢谢。”他接过书,连封面都不多看一眼就开始一页一页往下翻。显然这不属于正常现象,但我很庆幸,他此时此刻只是在翻着一本看不进去的书,而不是离开。逃避是人类在受到伤害时本能的第一反应,能够让他们不从现场逃离的理由只有两个:要么是不再在乎,要么便是已经足够成熟。
他的前妻在几分钟后来到收银台,抱了二十多本书。
那些书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小说、诗集、漫画、旅行手册、菜谱……居然还有字帖。我很意外,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逛完这么多分类书架的。很明显,这间屋里站着买书的和坐着看书的都心不在焉。噢,在我扫条码的空当,她又从杂志架上取下了两本重量跟砖头差不多的时装杂志。
刷卡付账后,她带着年轻的男友和一大包战利品匆匆离去,甚至没有要求我打包。
目送他们消失在店门外灯光所及的范围之外,我回头看了一眼黎靖。
他也正抬头看我,手上的书又被摆在了一边。“是薇洛,不是巴菲。”他忽然说。
我被他的举动弄糊涂了:“什么?”
“回答你之前问的问题。我喜欢的不是巴菲那类型,而是薇洛。”
真不知道是他的反射弧长还是我健忘,我诚恳地认为,那些发生在他前妻出现之前的闲聊话题,完全没有继续下去的价值和必要。就算是为了不给我机会问他刚才发生的事,也完全可以挑另一个更有趣的话题。
见我没回答,他又问:“很吃惊吗?”
“还好,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女生喜欢薇洛。她又不爱打扮又不善于交际,就是个可爱的小书呆子。”
追了一部整整七季的肥皂剧,就是因为喜欢女主角的小跟班,他真是有点怪。
“如果你是男人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拿着书站起来,想帮我放回去。
“给我就行了,你也不知道地方。”我接过他手上的书,摆回原位。
站在书架边环视这间小屋,仿佛一切又还原成云清没有来过之前的样子。
下班回家的路上,黎靖出人意料地向我说起了他和前妻分开的原因。
“有个读者从外地来找她,他们当晚就在一起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虽然如此,我还是重重地吃了一惊,连接话都有点结巴:“那,那你是怎么,怎么发现的?”“她坦白地告诉了我,说她想跟那人在一起。你看到了,离婚一年了,他们俩果然还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地面,马上又抬起来,“这也算是好事吧。”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这事挺荒谬的。”跟读者一见钟情发展婚外恋再离婚,这真是我无法想象的情形。
通常都是男人最需要被崇拜、被尊敬,女人很少会把自我价值的认同和情感上的依赖这两方面混在一起,一股脑儿摆在自己的伴侣身上。当然,身份和位置并不是感情的障碍,除非感情仅仅是由崇拜与被崇拜而生。将恋爱关系建立在彼此视线的俯仰之间是非常冒险的选择。当你与对方分享同一段人生,彼此间原本美好的差距,很有可能会以一种难堪的方式拉近。
他对我的观点并不介意:“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也是‘太荒谬了’。可是她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绝对不算荒谬。似乎有点道理,但无论如何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如果我们之间发生的问题是可以沟通可以解决的,我一定会去做;但这根本是我理解不了的情况,如果盲目地去解决可能后果更糟。”
“我始终觉得,两个人能维持长久的婚姻,根本不是靠的吸引和被吸引、征服和被征服。当一段感情里令人激动的东西消退了之后就去找另一段感情,这是种很幼稚的行为。”我脱口而出后,立刻略微有点后悔,便补充,“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不一定对。不要在意。”
“没关系。其实我正是因为了解她这一点,才明确地感觉到这个问题不可能解决。”
聊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们,还有你女儿——”
“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我女儿不讨厌他。”他指的是女儿和未来的继父。我相信,没有什么会比这一点更让他感觉复杂了:既然女儿有自己的选择,就只能希望她在新家庭过得开心;但被人代替父亲的位置,真的有那么值得开心吗?
我沉默了片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想象,我是个多糟糕的爸爸?”他笑了笑,问。
“我不觉得你糟糕。”
“以前我也不觉得。现在想想,一个从不生气的老爸有时候也挺糟糕的,说不定让她很有压力。”
“我也不觉得从不生气是缺点。”
“只是那样有点假,对吧?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激怒不了老爸,这个老爸一定不那么在意她。”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和语速都平静正常,仿佛从来不曾有过情绪一样。
我想,我终于知道“雾”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冷淡,即使热情,也像是缺乏温度的假象。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的没生过气?”
“怎么可能?”他反问。
“那你的脾气都去哪儿了?”
“算是习惯吧。有些东西可以自己消化,就不需要表现出来影响身边的人,总觉得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才算成熟。”
“噢,你的消化系统一定压力很大。”
“谁说的?我从没得过肠胃炎。”他说。
看来刚才的不快他又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化了,现在又有了说笑的心情。然而,有些事可以一次消化干净,有些并不能。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即使总会被赶走,也要将你折腾得精疲力竭。
我不是一个善于消化的人,也常常遭到回忆的突袭,但一点也不羡慕黎靖的天赋。独自消化所有的情绪是项太庞大的工程,这种能力无法把你锻炼得坚硬如钢,只会让你越来越孤独。我忽然有点于心不忍。
我停住脚步,拍拍他:“喂,一个人消化比较闷,一起去排毒怎么样?”
“排毒?”他显然误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表现出些许迟疑。
“来,跟着姐!”我感到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被唐唐附体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豪迈精神,拖着他就往前跑去。
幸好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跟着我一起在路边跑了起来。
我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盏又一盏街灯陆续接管,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所见的灯光、耳朵听到的汽车鸣笛声都有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节奏,身边的一切静物都带着连贯的、被拉长的弧线,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身体渐渐沉重后,又开始渐渐变轻,感受到轻盈的水汽穿透皮肤,缓缓凝结成细微的汗珠,先是燥热而后变凉,一步一步觉察出灰尘停留在身上的力量。
这些微妙的感觉就发生在半小时之间。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不知哪条路边的长椅上时,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都不出声地傻笑起来。
我抬起沉甸甸的胳膊吃力地伸了个懒腰:“我感觉刚才把一年的运动都做完了!”
“这是下半场。”他说。
“上半场在哪儿?”
“山上。”
是啊,自从上次在雨中狂奔上索道一路淋雨下山以后,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感觉到浑身疲惫又舒畅。
他把手肘搭在我的肩上,那不客气的姿态仿佛我是他学生时代的兄弟一样。
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从未见过这样放松的、真实的黎靖。
“排毒吧?”我平了平还没喘过来的气,向他询问感想。
他显然也还只顾着调整呼吸,惜字如金地答我:“还行。”
“这都只能算还行?”
“有瓶水就更好了。”他这么一说,果然感觉渴得就快自燃了。
放眼望去,方圆几十米都没有类似便利店的地方。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们跑到了哪条街,似乎离住处不远,却又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们背后是一片被高墙围住的住宅,望向马路对面,顺着一扇一扇亮着灯的橱窗看过去,衣服鞋子首饰在玻璃后向我们宣告,想喝水基本没什么希望。
忽然我的肩膀一轻,他把手肘拿开、站了起来:“走吧?”“走不动。”我赖在长椅上,完全不想考虑找路回家这件事,更别提去路上招手拦车了。“有水喝还不走?”这下我起来了:“哪儿有?”“走吧,我都看到了。”他拉起我往人行天桥上带,累得够戗、又顶着二百度近视眼的我干脆什么也不看了,只管跟在他后面。穿过马路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坐下来才意识到那是家酒吧。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刚跑残了两条腿,现在再喝点带酒精的液体,今晚真得滚着回去。不过,这一刻,感觉真好。
服务生捧着酒单站在一旁。幸好这里并不嘈杂,甚至可以说氛围不错。虽然没有爵士乐,台上那个弹吉他唱民谣的小伙也挺可爱。最令人感恩的是,这里没有穿颜色鲜亮的紧身短裙的年轻女孩来回穿梭推销啤酒。
黎靖没看酒单,果断地点了杯Bullet,而我点的是Mojito。
细长玻璃杯和绿意盎然的圆形厚底杯很快送到我们面前。我咬着吸管,一口下去,杯里的液体少了一半。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想确认我的脸有没有因为酒精而迅速红晕起来。如果在这个疲惫又放松的夜晚喝到有点醉,对我们两人来说无疑将造成非常尴尬的状况。理由很简单:我们互有好感,却都因为种种原因决定不与对方产生超越友谊界限的感情。假设少了这点关键的清醒,我们酒醒后很有可能将连好朋友都不是。他想阻止这种情形在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身上发生。
他并不知道,对我来说,即使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也永远不会丢失清醒。算上这一点,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
“怎么了?怕我借酒行凶?放心吧,你很安全。”我抢先说。
“嗯,我很失望。”他一本正经地说笑。
“如果不安全,你会更失望。”
“也许我没机会更失望,因为就算我倒了,你肯定还清醒。”
“喝完这杯回家?”
“喝完这杯回家。”
我们面对面坐着,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在空气中划过,不快不慢,速度如常。杯中的液体色泽丰富而安静,低下头,看到透明的冰块如礁石般渐渐浮出正在退潮的海。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夜晚,我们突然兴起跑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近处”;外面没有暴雨也没有沙尘,世界末日也尚未来到,没有任何理由能迫使我们再靠近一点。此刻,我忽然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独自一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内心所有对他人的依赖都已如断开的链条,再也不愿意扣上。即使在某些时刻有人在我身边,将之理解为巧合或许更有幸福感。
告别时,他依旧送我到楼下,我站在楼道口看着出租车起步亮起转向灯,将他带向茫茫黑夜的另一端。
在屋里迎接我的又是唐唐的面膜脸。这回,白乎乎、湿淋淋的一张假面盖在她的粉脸上。她用手按住嘴角两边,小幅度动着嘴跟我说话:“大晚上的,你上哪儿玩儿出一身大汗啊?”“你快别出声了,万圣节还早着呢。”我扔下包,就瘫倒在沙发上。
唐唐低声怒吼:“什么人啊这是?你这副样子的时候,怎么不见我嫌弃你?”
“我都是睡觉前躺平了再贴,你当然见不到我这样走来走去。”我把她拽过来按倒在沙发上,“趁你戴着面具不用让我看见表情,赶紧老实交代。你跟企鹅是旧情复燃了吗?”
“他想得美!哪有这么容易?”她一动嘴就得用手压着,“怎么着?你这架势的意思是,我没答应他,你就要推倒我?”
我松手放开这家伙,保持舒服的姿势躺在她旁边,接着问:“那你还跟他出去鬼混一整天?”“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唐唐说到这里来劲了,坐起身来干脆把脸上碍事的面膜揭下来扔了,“你不是天天跟你家黎靖出去鬼混,又死不承认跟人家谈恋爱吗?”
“我们是真没有。”我对她进行第一千零一遍澄清。
“我也没有。就算我是一直想着他,也不能他说回来找我,我就得答应吧?”
我不得不佩服唐唐的定力,由衷地赞叹:“忍者神龟,失敬失敬。”
“呸!”她一爪子把我的脸拍开——还真有点疼——不屑地宣布,“我就希望他能有点诚意,不行吗?就算喜欢他,也不能让自己这么掉价吧?!”
我闪身往右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