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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一手遮天,一手捶地-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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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想过,将我带出这场纷乱厮杀之中的人,会是聂然。

我不明白,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一支聂家军,是他们最后一路精锐之师,是他们复国最后的希望,可聂然却率军前来与梁国厮杀,他究竟知不知道,他选择了这一战,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离战圈越来越远,原本紧跟在我们身旁的聂家护军为了截断杀路让聂然先走,却再也没有追赶上来。

马儿头也不回的窜入树林,跑了许久许久,久到再也听不清远方的杀戮惨嚎之声,天地苍茫,荒道崎岖,这条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我不知道聂然将要把我带去哪儿。

然而,就在下一刻,聂然拉住了缰绳,将我带下了马。

他浑身上下染遍了血,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平静地将一个铜牌递至我跟前,道:“穿过这片树林便是松江,江边有几户农户,你将此物给他们看,他们自会收留你,待风波平息,再离开不迟。”

我没有接,他掰开我的手指,将铜牌塞入我的掌心,见他欲要转身,我开口道:“你伤的很重……”

“无妨。”

说完话他翻身上马,再次往树林外而去,我心中茫然一片,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然后,看到他扑倒在马背上。

马儿也受了伤,跑不了太快,我火急火燎的奔赶至前,揪住马缰绳,这才让马儿停了下来。

聂然已然昏厥过去,他的面色苍白如纸,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马鞍滴落在地。哪怕已到了强弩之末,他还想赶往战场,去与他的部下并肩作战。

我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牵着缰绳一步步的往松江踱去,夕阳的馀辉照在树梢上,路且长,暮色茫茫。

夜雾,随风轻涌,宛如薄纱,不敢揭开,不敢面对。

屋内的烛火燃到近半,村里的大夫替聂然包扎好伤口这才缓缓踱出门来,同我道:“公子失血过多,所幸未伤及五脏六腑,需得静心休养,老夫已开好的方子放在桌上,五贴药分十日服用,不日便能痊愈。”

我点了点头。

与我所料不差,这个小小的村落与聂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村民一见到聂然就关切备至的替他去寻大夫,他们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与聂然一路的,并为我们腾出两间村屋供我们休息,却没敢多问什么。

我缓缓步入房中,此时我们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棉麻布衣,回想起一日的惊心动魄,不觉得有些恍惚。

我拾起桌上的玉箫,将箫身浸在铜盆中清洗掉血污。这支玉箫当年是我送给煦方的,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战场上,聂然还把它带在身边。

我挪了床边的木椅坐下。

聂然紧闭着双眼,眉头微蹙,似因伤口牵痛而难以安眠,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觉得滚烫,转身替他打一盆凉水来,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腕。我呆了一呆,但见他的眉睫微微一动,然后慢慢睁开了眼,清哑的嗓音飘散在夜风中:“和风……”

我浑身一僵,他叫我什么?

他见我愣着不知所措,有些疑惑的望了望四周,凝视着我的眼淌着柔软的温度,“我们这是在哪儿?”

我震惊的望着他,茫然答道:“我们……这是……在江旁……”

“江?”他有些迷糊的眨了眨眼,“我们不是要去绥阳么?”

屋外传来阵阵蟋蟀声,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聂然是烧糊涂了,直把自己置身于一年多前与我同往绥阳的途中,他还以为我是和风,以为他是那个要带和风远走高飞的煦方。

一阵风将屋中的烛火熄灭,瞬间漆黑一片。

我仓皇的抽出他的手,“我,我去点蜡烛。”

打火石就像失了灵,一次次敲撞,都击不起火花。我颤抖着双手,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等到再度点燃烛火,回过身时,才发觉,他再度睡着了。

我一步一步缓缓踱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煦……方?”

他没有回应。

我抚着自己沉甸甸的心,呆呆看了他良久良久,久到连我自己滑下眼泪都未曾发觉。

我守在他的床边,靠在椅背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我睡了有多久。

只是乍然醒来的时候发觉身上披着一件男子外袍,而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门外隐约有人在说话。我反手将衣袍放在床上,缓缓踱至门边,顺着门缝望见外边有几个身着铠甲的兵士跪在聂然跟前,当先那名老将颤着嗓音道:“少主……梁军已败走西境……只是我们的大军……”

另一个老将哽道:“聂将军他们也都……少主,如今,只剩下我们,只剩我们了……”

聂然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他的背影犹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那名老将抹泪道:“少主,不,不必丧气,属下已在江边备好了船,大可渡江远离庆兵……少主,我们还有兵符,还可以笼络北境的前朝旧部,一定还能东山再起,少主,只要少主还在,少主就是大周的希望……”

聂然沉默半晌,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陈将军所言极是。你们先行一步,待天色一亮我自会与你们接应。”

那几名老将士走了之后,聂然就不声不响的靠坐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缓缓推开门,聂然循声抬眼望着我,“把你吵醒了?”

“……没,我是看你不在……所以……”我心中一片凌乱,想起他昏睡时唤我“和风”的模样,与此刻冷静疏离简直判若两人,我呐呐道:“刚才……”

“嗯?”

“你在睡梦中时……曾迷迷糊糊地……问我……”

“问你?”

“问我……我们这是在哪儿……”我试探地看着他,“你想不起来了?”

聂然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许是我受了伤,神智有些不清,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不似作伪,遂点了点头,在他身旁坐下,“你的伤……好点了么?”

他道:“嗯。”

我正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脑子正在空白中,他和我说道:“泽州城保住了,陆陵君也还活着,你可以放下心了。”顿了顿,他转眸看我,见我毫无欢欣之意,“怎么了?”

我低下头,发觉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抖,“梁军攻境,朝廷大军赶之不及,京师自顾不暇,难道你不应趁此良机直捣黄龙?为何?为何要赶来泽州?”

他缓缓道:“到了此刻,这个问题于你而言,又有何意义?”

我道:“有。我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是因为你们担心最终被梁军坐收渔翁之利?还是这也是聂光的计谋之一?或者……”

“因为你在。”他毫无预兆的答道。

眼前的一切瞬间恍惚模糊起来,然后渐渐清明,月光映出聂然深海般的眸色,“因为你在泽州,所以,我要救你。”

我呆呆的看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聂然,我不值得你如此对我……”

“值得。”

这句话,如此耳熟。

与煦方初遇那年,我曾在村中怒叱煦方,告诉他我的真心不在他身上,他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可这温煦之言,此刻却如刀子一般剜着我的心,我对上了他的目光:“你……”

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声,“骗你的。”

我不明白,“啊?”

“公主。”他道:“今日你也听到梁军主帅冯之岺说了,他们进攻泽州乃是与家父联手所为,泽州此役本既由聂家军而起,又谈何是我们救了你们?”

今夜的月悬在墨色的夜空,好生凄冷。他平静地望着夜空,“至于我,即使……我选择了走上这条复国之路,却也不齿他们利用外寇敌国之力,以千万百姓性命为代价换取江山……这就是,我的答案。”

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拉在地上,他的双手交叉立在膝上,紧紧的握着。

他不知道,以前在陈家村,每每煦方心虚诓我时,两只手也会这样交握在一起。

我别过头去,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被堵的满满的。聂然忽然道:“我一直有个疑惑……”

我若无其事的回头,“嗯?”

他从身后拿出了那支玉箫,在我跟前晃了晃,“此箫,你是从哪儿买给他的?我记得那陈家村是个渔村,根本不可能有卖什么玉箫。”

我被勾起了回忆,不由一笑,“为了买这玉箫,我走了整整半日的路,在临镇才买着的……你别看这箫玉质拙劣,为了买它,我洗了好久的衣裳呢……”

他的目光转柔,“看来公主那时着实受了不少苦……”

我脱口道:“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点苦算得了什么啊……”

聂然转箫的动作顿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轻道:“我说的……是过去……”

他不置可否,嘴边浮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他转眼看向院落的桃树,当年在陈家村我与煦方的家门前,也有一棵很像这样的树,煦方很喜欢在树下为我奏箫。聂然定定看了一会儿,缓缓将箫举至唇边,徐徐吹起那首熟悉的乐。

煦风和月。

只是当他吹到一半的时候,却停了下来,他转头问我:“当日在林中,你只与我哼了这曲子的前半段,我一直都摸不出这后半部分的曲音,如今,你可唱予我听?“

眼眶一热,我赶紧偏过头去,不留痕迹的拂开眼角悄悄滑出的泪,“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良久,他轻轻打破寂静:“你说得对,过去太久了,是该忘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聂然,天一亮,你便要离开了么?”

“嗯。”

“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大概,会走的很远吧……”

我点了点头,“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重新开始,那也很好……”

“嗯,那也很好。”

几朵云轻移,遮住了月,光影斑驳黯淡。

我慢慢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我,我困了,去里屋睡一会儿,你,你也早点休息。”

就在我跨入房门之际,他突然叫住了我:“公主……”

我顿住步伐,单手摁在门框上,然后缓缓回过头,努力的微微一笑,“怎么了?”

他看着我,眼底里有一瞬的波动,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然而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极轻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早点……休息。”

两间房,一墙之隔,与那时陈家村屋时一模一样。

只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一日一忘的时光中,回到每日清晨睁开眼时,入眼便是他坐在我床边,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你……记得我么?我,我叫煦方。”

我已不再是和风,他也不是煦方了。

可是这一夜,我们又有谁能安枕入梦呢?

夜幕渐薄,天边渗出曦光。

我恍然一醒,这才惊觉天色已亮。

我默默的穿好鞋袜,绕至外屋,屋中空无一人,萧与剑都不在桌上,他果然已经离开了。

原来昨夜的最后一句,竟就是道别。

我徐徐步出村屋,前方是江水拍岸的流动之声,衣袂迎风,我情不自禁一拢,沿着江边独自而行。

一江秋水,拂如绸锦,水天极目处,凝成薄薄的雾。

我望见了一叶扁舟,舟上有一人一身布衣静静而坐,划桨而缓缓驶往江心。

却不是聂然是谁。

可是为什么,他只有一个人,难道他不是随他的部下一同离开么?

我心中不安,下意识的朝前大步行去,然后见聂然将长桨抛入水中,慢慢地站起身。

他,他在做什么?

下一瞬,我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那只火把被他轻轻的往舟上一置——

一点猩红之光倏然燃起熊熊烈火!

“不!”我不可置信的惊叫出声,“不可以!”

那叶轻舟中似乎堆满了浇了火油的稻草,火势随风蔓延,须臾之间,整只小舟皆陷入火海之中。

我惊骇得望着前方,此刻回想昨夜,那般种种异常我怎么就没能看出端倪!

他这一生为复国而活,背负了太多太多,可到了最后追随他的部族统统为他而死,却不是死在复国之路上。

他怎么可能还甘独活!

我只觉得那团火焰在心头胡乱焚烧,可是却什么都阻止不了,只能踉跄踩入江水中嘶声力竭的喊着,盼着他能听到,能改变心意,不要走上这条绝路。

火影之中,那个清隽的身影依旧静静伫立,仿佛那盘旋的热气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执起玉箫,微微俯首吹之。

箫声清婉徐缓,静静流淌而来,如朝阳温煦,又如月下清风。

曾经,编这首曲子的人同我说:和煦和煦,煦跟着和,风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煦风和月,这是煦方与和风在月光下的承诺。

紧接着下一个滑音,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

是他。

曲音悠悠不止,喻意于情,那是煦风和月的后半段。

是我在树林没能接下去唱完的半段,是我骗聂然说我再也想不起来的半段。

一直……都是他。

“煦方……”

“煦方!!!”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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