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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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前,竹林下,一片空地上,应无意正与客人对面饮茶。
现在他又恢复了青衫公子的模样,人虽然长得不佳,可气质却真真一个不羁的名士模样,和昨夜之阴暗难测判若两人。小枣暗暗冷笑。
人前人后两张面孔才是应家人的本色。
小枣大了胆子上前,才一走近,便被一双探究的眼睛紧紧盯上。
“如何?”应无意摇着一柄羽扇,态度有些惫懒。
与他对面的人仍是不错眼的打量小枣,根本不理会应无意的询问。
小枣偷眼看去,客人的形状有些奇怪,大大的颧骨,小小的眼睛,头上些许黄毛紧紧的束了个小鬏,小枣盘算了很久,才确定这是个女子。看她的年纪,应该有三十余了,体态有些过于茁壮,打扮得是男人模样,一袭男式的葛布衫子洗得都有些松垮,却仍然穿在身上。看起来端的是有些邋遢。
“过来。”那女子招呼小枣。她的声音也如喉管内含了沙子般的粗嘎难听。
小枣先看一眼应无意,见应无意微笑,这才小心的走到那女子身边。
“让我看看你的腰。”
小枣还在发愣。
那女子在她后腰一拍一托,小枣腰肢便在那女子手中向后折去,身体拱成桥状。小枣慌忙用手支撑住地面。这个本能的动作,让她记起这个身体的原主,那个真正的小枣。
那女子又在她后腰处提了提,“别动。”
小枣便不动。
那女子回了头对应无意说:“你娘生前的绝技一般人学不会的。你娘三岁就开始学舞了,她到那样的神乎其技,绝非一日之功。”
“我不管,”应无意闲闲的笑,“屠大娘的本事我知道,我给你一年的时间。”
“一年!你疯了!你娘当初学了十年!”
“要打要骂都随你,人就交给你了。学成了,我替我娘亲谢谢你。”
那个被称为屠大娘的女人叹了口气,“也就你了,若是别人,这事我是不肯接下的,”说着话,她随手掀起小枣的裙子,“你看她的腿,肉都长成团了。这是站立走路太多的缘故。便是练这腿,练出纤细滑润的模样来,便要半年的辰光。”
“我说了,我不管。”应无意一脸无赖的模样。顺便为屠大娘的茶碗里续了些茶水。
“冠凤楼的红舞姬艳娘,她那‘回风舞’练了十年才成。”屠大娘继续抱怨。
“小枣应该比艳娘强些,她至少腿会比艳娘修长。”
“霰玉阁的蕊姝,那‘银盘舞’练了十二年才成。”
“小枣肯定比蕊姝好些,她通音律!唱起曲来拿捏得极准。”
“抒雪斋的阿朵姑娘……”
小枣听他们言来语去,说得热闹,她自己则只能一动不动保持向后弯腰的动作。茶水续了几回,小枣的衣衫渐渐湿透。可没人叫她歇歇。那两人只越聊越热,话题也越聊越远,南朝当红的舞姬在他们口中如数家珍。
中间四婢上上下下烹茶,打扇,递手巾,看到小枣的模样,都是掩嘴偷笑。
直到日上三杆,那位屠大娘终于挪动了壮硕的身子,“那我先回去安排一下,明天便到你车骑府上叨扰。”
“那我先谢谢屠大娘了。”应无意一揖。
屠大娘起了身,又和应无意相互客气了一回,似乎终于想起了旁边的小枣。
“起来吧。”她说。
此时小枣满脸的汗水倒流到眼睛里,正难受得闭了眼,听到这一声,她如得大赫,慌忙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体早就僵了,腰部完全没了感觉,哪里还能直起身来。
只得手一松,整个人滚到尘埃里,呼呼地大喘着。
说着话的两个人,没有一个向她看上一眼。只在一片声的“慢走”,“不送”中,离了草庐。把小枣一个人丢在地上。
小枣在地上躺了很久,等她慢慢地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腰几乎不能直起。又揉了半晌,她咬了咬牙。用手撑着腰,一步步向前挪。她得找到车骑府的厨房,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吃过东西!
车骑府再大,对一个饥肠辘辘的胃来说,厨房还是很好找的。小枣循着香味一下子就摸到了叫做厨房的地方。厨房里面的人也同时看到了她。
“来了?”说话的是菊香,此时正一条腿跐在门坎上嗑着瓜子。
小枣不做声,眼睛看向厨房里面,现在不是吃饭的点,厨房里只有几个妇人忙着埋头择菜洗扫。小枣眼尖,一眼就发现了灶案上放着一张食案,里面放着三四只碗碟,每一只碗碟上都用另一只碗好好盖着。
小枣猜那是留给自己的。
“等一等。”看到小枣向灶案方向挪,菊香跳将起来插到小枣前面,“也不看是什么时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想进来就进来么!”
小枣抬了眼扫了菊香一下。
菊香一愣,接着又扎起了架子,两手叉腰,“你不该对我说点什么吗?车骑府的厨房可是我的治下。”
小枣还是沉默,这回只垂了眼看着地面。
这似乎更触了菊香的逆鳞,“车骑府可不比公主府,用不着娇养一个专门捧栉的丫头,你以为你是谁,拿个架子给谁看呢!”菊香冷冷的啐出一口瓜子皮。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有几片啐到了小枣脸上。
小枣不去抹。她不傻,昨天她们还在问她原先是不是认识她们的应公子。今天便知道了她曾是长公主府的捧栉丫头。菊香的飞扬跋扈中,她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因为只有他知道小枣曾是长公主府的捧栉丫头。
菊香看了眼前的小人一味的低头不看人、不说话。素性挽了袖子,去灶案上把食案端了过来。直端到小枣的鼻尖前。“饿不饿?想吃不?”
小枣点头。
“想吃该怎么说?”
小枣咬咬唇,“姐姐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原来是会说话的。”菊香笑,腾出一只手来,用涂了丹蔻的长指甲划过小枣的面颊。
小枣一动不动。
菊香端着食案的手腕一倾,食案上的碗碟全都滑落到地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碎裂的瓷片连同残羹剩饭洒了一地。
“唉呀!手滑了!”菊香夸张的大叫。
小枣没有动,袖子里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菊香用帕子仔细的楷模自己的指尖,“没办法,你的饭食被我不小心泼洒了。你只好继续饿着了。不然,你咬我两口解解馋?”说完自己也笑起来。“算了,不和你计较,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了。”说完还拍拍小枣的脸。
小枣站着,好半天没动一下。
菊香,小枣不放在眼里。小枣只是不明白,既然他留下了自己,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呢?一个小小丫头,他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
难道应无意还在试探自己?
小枣这一饿,直饿到了哺食的时分,这一回是梅香领了人送来了三菜一汤。食案放在小枣面前后,梅香却不走。倚在门边看着小枣狼吞虎咽。
“没人会和吃过不去,”梅香说,“大家一样都是侍候应公子的,你又何必拿着个架子。我们都比你长了几岁,你见面叫我们一声姐姐并不亏了你。”
“梅香姐姐说的是!”小枣说。
梅香笑了一下。“以后我和菊香对调一下,我管厨房,她管巾帕衣饰。反正公子也说了,你和我们四个并不一样,我也不知该怎么个不一样,所以每天给你多布一个菜。想来总不会错。”
“谢谢梅香姐姐。”
“我们四个说起来名声在外,但也不过仍是婢子行,如今你来了,公子只说你什么事都不用管,却不知你算是主还是奴。车骑府以前没立过这样的规矩,若是她们对你有言差语错的地方,你得多担待。”
“小枣不敢。”
“车骑府另两位姐姐,竹香是专管支客侍酒,以后要支应你师傅屠大娘,你会常见到她。还有一个兰香,专管公子的雅事,熏香抱琴研墨,与公子亲近些,和你可能交集少些。这两个也都是自己姐妹行中的,怎么相处,你自己拿捏。”
“谢谢梅香姐姐指点。”
梅香再看看眼前这个小人,叹了一口气,“这车骑府也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又是一笑,转身走了。
小枣看一眼她的背影,发了一回呆,又低头吃饭。
应无意不简单,知道菊香得罪了小枣,应无意立刻就让她和梅香对调了职位。这不算是惩罚,但又隐含着告诫。
可为了一个小枣,一个前公主府的小小捧栉丫头,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10。秋碧望桂
第二天,屠大娘就住进了客舍,和小枣成了邻居。她随身还带来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器物。
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铜盘,屠大娘让小枣看,“你将来终有一天,要站在上面跳舞。”
长长短短的几把剑,屠大娘指着说,“这些全都是跳剑器舞用的。”
红练,长约三丈。一把琵琶,居然是精铁打制……
屠大娘的小豆眼转向了小枣,“过来!”
小枣本就站得不远,此时只得挨过去。可怜她身子瘦小。站在屠大娘身边看起来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只怕屠大娘一倒就能压碎了她。
屠大娘眼露凶光,“时间只有一年,应公子的要求却高。”她伸出手来,在小枣眼中,她每根指头都小棒槌似的。
小枣被她拎了起来,一下子按倒在旁边一张长凳上,“你从今天起便要吃些苦头。”
屠大娘从她那堆宝贝中翻出一会蔽膝一付护腰来,开始分别紧紧束在小枣的腰腿上。
“从此时此刻起,你除了睡觉,须臾不得卸下这些沙袋。走路吃饭蹲茅厕都得系着,以后我还要再增加它们的重量。”她系好后收了手,示意小枣站起来走走。
小枣走了几步,小原来这些东西都有夹层,里面灌了沙子。她倒还没觉得这些沙袋有多重,只觉得系得好紧,勒得人不得不提着些精神。
“这些沙袋日后必需时时束紧,不得耍滑松解。这都是我特地为你做的,专为束腰束腿用。”
小枣再次点头。
她现在知道,应无意与当年宫中的曹善才一样,看中了小枣这副跳舞的好身材。看样子这是打算把她培养成一个舞姬了。也好,小枣想,舞姬会有机会见到各种宾客,也就意味着会有机会见到那些仇人。
她本为报仇而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屠大娘是急性子。东西还没收拾好,她对小枣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压腿,深蹲之类都是基本的练习。
屠大娘大约是有意,每一项都要小枣练到极限。她的目光很毒,总能准确的知道小枣还有多少潜能。
而小枣,自从昨夜见识了应无意两次出手把她压倒在床上,就知道她自己想要报仇还差得很远。应无意如此,应无畏又该到何种程度?那个应大司马应璩,想来更是了得。就算是那丞相何家父子,他们身边也是出入皆随从,哪个都不容易下手。
这是一个她以前根本就不曾接触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根本就是靠武力支撑。如今想来,当初父皇就是因为只知吟风颂月,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今,藏着萧素素灵魂的小枣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不敢有任何偷懒和懈怠,对手的高度就是她的目标。
屠大娘似乎有些惊异于她的忍耐,她歪了头对小枣看了良久,“你倒真是块好材料。只要你肯练,没什么学不会的。”她说。
小枣点点头,兔跳着从屠大娘眼前经过。
屠大娘放了心,自己随手撮了条凳子在桂花树下,叉开粗腿大模大样的坐了。拎起那把铁琵琶,连护甲都不用,只用自己的指尖一挑,那琵琶发出一声空鸣!
小枣心中剧跳:好指法!
屠大娘一翻轮指,一曲小枣从未听过的乐音从那铁琵琶上流泄而出。
此时小枣正劈着大叉压着腰腿,本来觉得腿根的筋吊得人生疼。听了这声琵琶却突然来了精神。过去的南朝公主萧素素本就会弹琵琶,虽然没有抚琴技艺那么精湛,但技法的好坏她还是会品评。这位屠大娘只这一挑,就不是等闲的手段。
“你还得学弹琵琶。”屠大娘面无表情地说,“以后要跳琵琶舞,一点也不会弹可不行。”她调好着弦音,“今后,你压腿的时候,手不能闲着,就练习弹琵琶吧。”
小枣默默接过屠大娘递过来的琵琶,才一上手就发现这琵琶非常压手,重得不像是乐器,倒像是一件兵器。
“真是好东西!”小枣想。
屠大娘似乎看穿了她,点点头,“你会弹琵琶!”
“会一点,”小枣不否认,看样子屠大娘也不是一般人物,小枣只掂了一下琵琶,就被她识破了。
“这就好,此琵琶呼作泣血,声音有些特别,但它不是兵器,除非你想把它当作铁锤,砸向某人的脑袋。”屠大娘的口吻有些怪——不知是嘲讽还是有所思。
小枣不敢有任何表示,她越来越觉得隐藏自己是件困难的事。
小枣这一练就练到了傍晚时分。不出所料,应无意来看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