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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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 也。(姚氏曰:按治当作养。)
(按)官僚政治,其果足称良政治乎?是非吾所 敢言。然近世自士达因以治普鲁士行之而大效,俾士 麦踵之以推及于德意志而益效,各国始渐渐慕之。而 我中国者,则二千年来舍官僚之外,无政治者也。而 其敝既若此,岂官僚政治之绝对的不可任耶?士达因之治普也,所以训练督责其官僚者,如将帅之训练督 责其校卒也。是故有整齐严肃之气,而收使臂使指之 效。夫整齐严肃者,官僚政治之特长也,而所以致之 者必有道,荆公其知之矣。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 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 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 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 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 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 公卿者当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 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 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 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 可以为公卿者,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肾良进士,亦固 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 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 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 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 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则百司庶物,无不得 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 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 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類以备四方之任 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 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 已。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 用于世,而稍贵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 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 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 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 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 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 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 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 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 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以州县之事,使之临 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 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 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 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 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 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 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 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 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 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 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按)科举取士之制,荆公所绝对的排斥者也。 读此书而有以知其然矣。其变诗赋而用经义也,乃其 一时之权法而非以为安也。其熙宁初乞改科条制札子 云 :“伏以古之取士,皆本于学校,故道德一于上, 而习俗成于下,其人材皆足以有为于世。自先王之泽 竭,教养之法无所本,士虽有美材而无学校师友以成 就之,议者之所患也。今欲追复古制以革其弊,则患 于无渐,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 义,以俟朝廷兴建学校,讲求三代所以教育选举之法 施于天下 。”合此两文读之,公之意不已较然可见也 耶?而后世动以八股之毒天下府罪于荆公,何其诬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 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不称否,而论其历 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 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 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 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所能为者少矣; 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 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 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以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 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 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 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 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 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 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 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 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取 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 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之,不得行其意,臣 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一以法束 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 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 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 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 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又一一以法束缚 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 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 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 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 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 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为不能任人以职 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夫教之养 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天下之人才,又况 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 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 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縻,或哲或谋, 或肃或艾。如彼流泉,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按)此其言何其与今日官僚社会之情状无铢黍 之异耶!昔西人有读马可波罗之游记(马氏意大利人, 当元世祖时仕于中国 。欧人之知中国自此记始 。), 见所绘罗盘针图,谓此物自中国发明而欧人袭之,其 式已视马图精百倍。彼创之之地,历数百年,其改良 当更不知何若。乃游中国适市而购一具,视之则与马 氏所图曾无异毫发也。乃嗒然而退。吾观今日之政治, 而不能不有感于公之斯文。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 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 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 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 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 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 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 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 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 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 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 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 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 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 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 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 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 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 而不成哉?
(按)文之切直而沈痛,至此蔑以加矣!当举国 酣醉于太平之日,而乃为此无忌讳之言,虽贾生之痛 哭流涕,何以过之?而惜乎仁宗之不寤也!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 才甚易也。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 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 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 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 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 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 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辄别 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 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 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 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 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 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然先王之为天下, 不患人之不为,而患己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 己之不勉。何谓不患己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 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 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 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是熟肯舍 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而患 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 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美,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 不能赴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 未有能以至诚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故曰:不 患人之不能,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 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 革,其始计利害未尝不熟也。顾有一流俗饶幸之人, 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 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使其创法 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 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 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 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 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 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 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 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 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 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 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 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 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 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 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 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 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 有也。
(按)读此则夫公后此之执政,其见掎龁于流俗 也。公固计之夙矣,其百折而不悔,则公之能践其言 也。惜乎仁宗之不足以语于此也!夫以范文正之执政,所变革者不过二三节目而已。然犹以不见容于侥幸之 人,仅三月而去其位。仁宗之优柔寡断,盖可知矣。 而公则虽不听而反覆言之,岂所谓齐人莫如我敬王者耶!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 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 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 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 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 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 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