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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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举认罪期间,我看完别人给我写的检举材料,知道我一切不愿人知道的全露出来了,政府方面原先不知道的全知道了,想不到我竞是这样的人,照理说即使不报复我,也要放弃改造我的念头。可是,检察人员、所长以至元帅却仍对我说,要学习、改造,重新做人,而且这种意思贯串在每个工作人员的思想中,表现在每件具体事实上。
操场完工后,学委会决定再美化一下我们的院子,要栽花修树,清除杂草,垫平洼坑,迎接五一节。大家都很高兴地干起来了。我起先参加垫大坑的工作,江看守员说我眼睛不好,恐怕掉到坑里去,便把我的工作改为拔草。我被分配到一块花畦边上,干了一会儿,蒙古人老正走到我身边,忽然一把抢走我手里刚拔下的东西,大叫大嚷起来:
“你拔的是什么?呵?”
“不是叫我拔草吗?”
“这是草吗?你真会挑,拔的全是花秧子!”
我又成了周围人们视线的焦点。我蹲在那里,抬不起头来。我真愿意那些花草全部从世界上消失掉。
“你简直是个废物!”老正拿着我拔的花秧子指着我,继续叫嚷。
这时江看守员走过来了。他从老正手里接过花秧子,看了看,扔到地上。
“你骂他有什么用?”他对老正说,“你应该帮助他,教给他怎么拔,这样他下次才不会弄错。”
“想不到还有人认不出花和草来。”老正讪讪的。
“我原先也想不到,那用不着说。现在看到了,就要想办法帮助。”
从前,我脑子里这“想不到”三个字总是跟可怕的结论连着的:“想不到溥仪这样蠢笨——不堪救药!”“想不到溥仪这样虚伪,这样坏——不能改造!”“想不到溥仪有这样多的人仇恨他——不可存留!”现在,我在“想不到”这三个字后面听到的却是:“现在看到了,就要想办法帮助!”
而且是不止一次听到,不只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而且说的还不仅是要对我帮助。
有一天,我的眼镜又坏了。我经过一番犹豫,最后还是不得不去求大李。
“请你帮帮忙吧,”我低声下气地对他说,“我自己弄了几次,总也弄不好,别人也不行,求你给修修。”
“你还叫我伺候你!”他瞪眼说,“我还把你伺候的不够吗?你还没叫人伺候够吗?”
说罢,他忿然躲开了我,从桌子的这面转到另一面去了。
我呆呆地立着,恨不得一下子撞在墙上。
过了没有两分钟,只见大李从桌子那面又走回来,气哼哼地拿起了我的眼镜说:
“好,给你修。不过可要说明,这不是为了别的,不过为了帮助你改造。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没功夫呢!”
后来,我在休息时间到新成立的小图书室去想独自散散心,在那里碰见了溥杰。我跟他谈起了心事,说到我曾因为家里人们的态度,难过得整夜睡不着觉。他说:“你为什么不跟所方谈谈呢?”我说:“谈什么呢?人们从前受够了我的罪,自然应该恨我。”溥杰说:“我听说所方也劝过他们,应该不念旧恶,好好帮助你。”我这才明白了大李为什么带着气又从桌子那边转回来。
我那时把帮助分做两类:一类是行动上的,比如像大李给我修眼镜,比如每次拆洗被褥后,别人帮助我缝起来,——否则我会弄一天,影响了集体活动;另一类是口头上的,我把别人对我的批评,放在这类里。所方常常说,要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交换意见,进行互相帮助。我很少这样“帮助”人,而且这时也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总之,尽管大李说他修眼镜的目的是帮助我改造,尽管所方说批评是改造思想的互助形式之一,我还是看不出任何一类的帮助与我改造思想、重新做人的关系。不但如此,我认为修眼镜、缝被子只能证明自己的无能,换得别人的鄙夷,在批评中也只能更显出我的伤疤和隐痛。不帮助还好,越帮助越做不得人了。
政府人员每次谈到“做人”,总是跟“改造思想”、“洗心革面”连着的,但我总想到“脸面”问题,总想到我的家族和社会上如何看待我,能否容忍我。我甚至想到,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即使要把我留在世上,到了社会上也许还是通不过;即使没有人打我,也会有人骂我、啤我。
所方人员每次谈到思想改造,总是指出:人的行为都受一定思想的支配,必须找到犯罪行为的思想根源,从思想上根本解决它,才不至于再去犯罪。但我总是想,我过去做的那些事是决不会再做了,如果新中国的人容我,我可以保证永不再犯,何须总是挖思想。
我把“做人”的关键问题摆在这上面:对方对我如何,而不是我自己要如何如何。
但是所长却是这样说的:如果改造好,人民会给以宽大。改造不好,不肯改造,人民就不答应。事实上,问题在于自己。
这个事实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说,我开始知道一点怎样做人的问题,却是在我苦恼了多少日子之后,从一件小事上开始的。
二、问题在自己身上
星期日,我们照例洗衣服。我洗完衣服,正好是文体活动开始的时间,我没有心情去玩,就到小图书室,想独自看看书。刚坐下来,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你们都不打网球?”
“我不会打。你找溥仪,他会打。”
“他会打可是打不了,他的衣服还不知哪辈子洗完呢!”
“近来他洗得快多了。”
“我才不信呢!”
这可是太气人了。我明明洗完了衣服,而且洗的不比他们少,却还有人不信,好像我天生不能进步一点似的。
我找到了球拍,走进院子。我倒不是真想打球,而是要让人看看我是不是洗完衣服了。
我走到球场上,没找到刚才说话的人,正好另外有人要打网球,我跟他玩了一场。场外聚了一些人观看。我打得很高兴,出了一身汗。
打完球,在自来水管旁洗手时,遇见了所长。星期日遇见所长不是稀有的事,他常常在星期日到所里来。
“溥仪,你今天有了进步。”
“很久没打了。”我有点得意。
“我说的是这个,”他指着晒衣绳上的衣服,“由于你有了进步,洗衣服花费的时间不比人多了,所以你能跟别人一样的享受休息,享受文体活动的快乐。”
我连忙点头,陪他在院子里走着。
“从前,别人都休息,都参加文娱活动去了,你还忙个不了,你跟别人不能平等,心里很委屈,现在你会洗衣服了,这才在这方面有了平等的地位,心里痛快了。这样看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自己身上。用不着担心别人对自己怎样。”
他过了一会儿,又笑着说:
齐!“第二次世界大战,把你这个‘皇帝’变成了一个囚犯。现在,你的思想上又遇到一场大战。这场大战是要把‘皇帝’变成一个普通劳动者。你已经认识到一些皇帝的本质了,不过,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你心里还没有跟别人平等。应该明白自己呵!”
书!所长走后,我想了许久许久。我心里承认前一半的话:看来问题确实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对后一半话却难于承认,难道我还在端皇帝架子吗?
可是只要承认了前一半,后一半也就慢慢明白了,因为生活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如所长所说,这是一场未结束的“战争”。
这一天,我们这一组清除完垃圾(这类的劳动已经比较经常了),回到屋里,生活委员向我们提出批评:
“你们洗完手,水门不关,一直在流。这样太不负责任了,下次可要注意。”
大李听了,立刻问我:
“溥仪,是你最后一个洗手的吧?”
我想了一想,果然不错。
“我大概是忘了关水门了。”
“你多喒不忘?”
“也有不忘的时候。”
有人立刻咯咯地乐起来了。其中一个是老元,他问:
“那么说,你还有忘的时候,还有几回没关水门。”
我没理他。大李却忿忿地对我说:
“你不害臊,还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哪儿来的。你这是从前的皇帝习惯,你从前从来也没自己关过水门。连门轴儿你也没摸过,都是别人给你开门,给你关门。你现在进出房门,只是开,从不随手带门。这是皇帝架子仍没放下!”
“我想起来了,”老元说,“有时看见你开门推门板,有时用报纸垫着门柄,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怕脏,是不是?”大李抢着说。
“那地方人人摸,不脏吗?”
谁知这一句话,引起了好几位伙伴的不满。这个说:“怎么别人不嫌脏,单你嫌脏?”那个说:“应该你讲卫生,别人活该?”这个说:“你是嫌门脏,还是嫌别人脏?”那个说:“你这是不是高人一等?心里把别人都看低了?”……
我不得不竭力分辩说,决没有嫌恶别人的意思,但心里不由得挺纳闷,我这是怎么搞的呢?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我就跟别人不同?后来又有人提起每次洗澡,我总是首先跳进池子,等别人下去,我就出来了。又有人提起在苏联过年,我总要先吃第一碗饺子。听了这些从来没注意过的琐事,我心中不能不承认大李的分析:
“一句话,心里还没放下架子来。”
今天想起来,大李实在是我那时的一位严肃的教师。不管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他的话总让我想起许多平常想不到的道理。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遇到的苦恼大半要怪我自己。
有一天早晨漱洗的时候,大李关照大家注意,刷牙水别滴在地上,滴了就别忘了擦。因为今天各组联合查卫生,这是竞赛,有一点不干净都扣分。
我低头看看脚下,我的牙粉水滴了不少。我觉得并不显眼,未必算什么污点。大李过来看见了,叫我擦掉。我用鞋底蹭了蹭,就算了。
到了联合检查卫生的时间,各组的生活组长和学委会的生活委员小瑞逐屋进行了检查,按照会议规定的标准,给各组评定分数。检查到我们这间屋,发现了我没蹭干净的牙粉点,认为是个污点,照章扣了分数。最后比较各组总分,我们这个组成绩还不坏,可是大李并不因此忘掉了那个污点,他带来了一把墩布,进了屋先问我:
“你怎么不用墩布擦呢?”
“没想到。”
“没想到?”他粗声说,“你想到了什么呢?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想别的!你根本想不到集体!你脑袋里只有权利,没有义务!”
他怒气冲冲地拿起墩布,正待要擦,又改了主意,放下墩布对我说:
“你应当自觉一点!你擦!”
我顺从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自从朝鲜和东北发现了美国的细菌弹,全国展开了爱国卫生运动以来,监狱里每年定期地要搞几次除四害、讲卫生的大规模活动。这种活动给我留下了许多深刻的印象,其中之一,是我和大李在打苍蝇上发生的一件事。
他从外面拿来几个新蝇拍。蝇拍不够分配,许多人都争着要分一把。我没有主动去要,但是大李先给了我一把。这是我头一次拿这东西,似乎有点特殊的感觉,老实说,我还没打死过一个苍蝇哩!
那时,监狱里的苍蝇已经不多,如果用“新京”的标准来说,就算是已经绝迹了。我找了一阵,在窗户框上发现了一个,那窗户是打开了的,我用蝇拍一挥,把它赶出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大李在我身后喊,“你是除四害还是放生?”
别人也许以为他是说笑话,其实我是明白他的意思的。我不禁涨红了脸,不自然地说:“谁还放生?”但是心里却也奇怪,我为什么把它赶走了呢?
“你不杀生!你怕报应,是吧?”他瞪着眼问我。我自感心虚,嘴上却强硬:
“什么报应?苍蝇自己跑啦!”
“你自己想想吧!”
这天晚上开检讨会的时候,起初没人理会这件事,后来经过大李的介绍,人们知道了我在长春时不准打苍蝇以及指挥众人从猫嘴里抢耗子的故事,全乐开了。乐完了,一齐批评我的迷信思想。我心里不得不接受,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
“我为什么还迷信?我去年不是打了?”
“我想起来了!”老元忍不住笑起来,“你不说去年,我还想不起来。我记得去年你就把蝇拍推让给别人,自己拿张报纸扇呼,苍蝇全给你放走啦!”
在哄笑中只有大李板着脸,用十分厌恶的声调说:
“别人放生是什么意思,我不敢说,你放生我可明白,这完全是自私,为了取得代价,叫佛爷保佑你。别人都可以死光,惟独要保护你一个人。因为你把自己看得最贵重。”
“你说的太过分了。”我抗议说。
“溥仪有时倒是很自卑。”老元说。
“是呀!”我接口说,“我从哪一点看自己也不比别人高。”
“也许,有时自卑,”大李表示了同意,可是接着又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