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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我的前半生-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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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军医院长”也值得担心,我这“皇帝”又该如何呢?

但是,无论如何,最大的问题我都已经交代出来了。我的情形可能跟老宪不同,他也许在考虑是不是交代,而我的问题只能是如何让检察人员相信,我早已就是认了罪的。

为了取得检察人员的信任,我决定详细而系统地把自己的历史重写一遍,同时把自己知道的日本战犯的罪行尽量写出来。我在小组会上做了这样的保证。

完全实现这个保证,却不是那么容易。

我写到伪满末期,写到苏联对日本宣战那一段,想起了一件事。那时我担心日本人在这紧张时机对我怀疑,把我踢开,总想着法儿取宠关东军。在得到苏军宣战消息后的一天夜里,我没经任何人的指点,把张景惠和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叫了来,给他们下了一道口头“敕令”,命他们紧急动员,全力支持日本皇军抵抗苏军的进攻。这件事情我该如何写?不写,这件事难保别人不知,写吧,这件并非日本人授意的举动(那时吉冈正称病不露面),是否会引起检察人员的怀疑,不相信我是处处受着吉冈安直摆布的呢?如果检察人员发生了误会,我所交代的全部历史就变成不可信的了。

我最后决定,不能写的太多,坏事少写一件不算什么,把这件事也算到吉冈安直的账上去吧。

写完了,我又考虑写得太少也不好。于是我把能写的尽量写详细。写完了坦白材料,我又尽量地写检举材料。

材料都交上去了。我等待着检察人员的传讯。

在等待中,我不住地猜想着审问时候的场面。检察人员跟所方人员一样不一样?凶不凶?是不是要动刑?

在我脑子里,审问犯人是不可能不厉害的。我在紫禁城和宫内府里对待犯过失的太监、仆役,就向来离不开刑具。

我怕死,更怕受刑。不用说皮肉受苦,即使有人像我从前对待别人那样打我一顿耳光,也不如死了的好。我曾经认为,住共产党的监狱如果受不到野蛮的虐待是不可能的。进了管理所之后受到的待遇,是出乎意料的。这里不打人、不骂人,人格受到尊重。三年多来,一贯如此,按说我不该再有什么怀疑,可是一想到审问,总还是不放心,因为我认为审问就是审问,犯人不可能跟问官一致,问官不可能相信犯人,结果自然会僵住,自然是有权威的问官要打人,这本是无可非议的。

我在这些念头的折磨下,过了十多天寝食不安的日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看守员来通知我去谈话。

我被领进中央甬道里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大约有两丈见方。当中有一张大书桌,桌前有个茶几,放着茶碗茶壶和烟灰碟。一位中年人和一位青年坐在桌后。他们示意,让我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那中年人问。

“爱新觉罗·溥仪。”

他问了年龄、籍贯和性别。那个青年的笔尖,随着我们的谈话“嚓、嚓”地在纸上动着。

“你写的坦白材料我们看了,”那中年人说,“想听你当面谈谈。你可以抽烟。”

就这样开始了。中年的检察员从我幼时问起,问到我被捕。我都说完了,他对我点点头,样子好像还满意。

“好吧,就谈到这里。以后赵讯问员可能有问题问你。”

总之,这种讯问的气氛是颇出乎意料的。我心里少了一个问题。

第二次讯问,当我发现屋里只有赵讯问员一个人的时候,不禁有点失望。我坐在这位讯问员面前,注视着他的年轻的面庞,心中不住地想:他行吗?他弄得清楚吗?他能明白我说的话是真的?他正当血气方刚之年,有没有脾气?如果别人瞎检举我,他信谁的?……

“有个问题要问你一下,”他打断了我的思路,问起我在伪满时颁布敕令和诏书的手续问题。我照着事实做了回答。在谈到一项敕令时,他问我在颁布前几天看到的,我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一两天前,也许,三天,不,四天吧?”

“不用立刻回答,”他说,“你想想,几时想起几时说。现在谈另一个问题……”

在这另一个问题上,我又记不起来,僵在那里了。我心里不免暗暗着急:“我又想不起来啦,好像我不肯说似的,他该火了吧?”但是他并没发火,还是那句话:“这且放一边,你想起来再说。”

后来,我终于对这个年轻人完全服了。

已不记得那是第几次讯问了。他拿出一份我写的检举材料,放在我面前,问我:

“你写的这个检举材料上说,在日本战犯、前伪满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的策划下,日本侵略者在一年中掠去东北粮食一千六百万吨。这件事说的太不具体。是一年吗?是哪一年?一千六百万吨的数字怎么知道的?你再详细说说。”

我怎么能知道呢?这不过是我从同屋的两个伪大臣谈天中无意中听来的,我自然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有学一下苏东坡的“想当然耳”,说日寇对东北财富,无不尽力搜刮,粮食是产多少要多少。说到这里,讯问员拦住了我:

“东北年产粮食多少,你知道吗?”

我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条检举的根据是什么?”

我看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说出了这条马路情报的来源。

“那么,你相信不相信这个材料?”

“我,……没什么把握。”

“哦,连你自己也不信!”讯问员睁大了眼,“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写?”

我正在呐呐然,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却把自来水笔的笔帽套好,收拾着桌上的纸张和书本——有厚厚的伪满的《年鉴》、《政府公报》,显然是不再需要我的答案。这次讯问是他用这句话结束的:

“无论对人对己,都要实事求是。”

我望着这个比我年龄小十几岁的人,没有话说。我从心底承认了他的话。因为我就害怕着别人给我编造和夸大呀。

我走出讯问室,心底蓦地冒出一个问题:“是不是每个讯问员都是像这小伙子似的认真呢?倘若有一个不是这样,而正巧收到了诬赖我的检举材料,那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同屋的老元后来告诉我们一件同样的经历。他曾按估算写了日本从东北掠夺钢铁的数字,讯问员不相信,给他一支铅笔,叫他算一算生产这些钢铁需要多少矿石,东北各矿年产多少矿石……。“他带着东北资源档案哩!”老元最后这样说。

因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赵讯问员的桌子上放着那些《年鉴》、《公报》之类的材料。不过工作团为了查证每件材料,使用了几百名调查人员,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跑遍了各地城乡,翻遍了数以吨计的档案,这还是到了我在检察员的总结意见书上签字时才知道的。

我在年轻的讯问员那里碰了一个钉子,由于他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感到高兴,又因自己的愚蠢而担心他把我看做不老实的人。因此我赶紧写了一个自我检讨书给他送去。

“情形不像很严重。”交出了检讨书,我这样的想。

十、东北人民的灾难和仇恨

关于日本侵略者在东北造下的灾难,我过去从来没听人具体地谈过,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用过心。我多少知道一些东北人民的怨恨,但是我只想到那是东北人与日本人之间的事,与我无关。历史过去了十来年,到今天我才如梦初醒,才感觉到真正的严重性。

工作团的人员给我们专门讲过一次,关于日本侵略者在东北罪行的部分调查结果。我当时听了还有点疑惑。他列举了一些不完全的统计数字,例如惨案数字,某些惨案中的集体屠杀的数字,种植鸦片面积、吸鸦片的烟民及从鸦片贩卖中获得利润的数字,等等,都是骇人听闻的。那些屠杀、惨案的情节更是令人发指。我听的时候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却在想:“果真是如此吗?如果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我的弟弟、妹夫、侄子和随侍他们也没有人向我说过呢?”

一直到后来参加了日本战犯的学习大会,我才不再怀疑这些血淋淋的事实。

我们这是第一次看见日本战犯。后来从报上才知道,抚顺的日本战犯是在中国羁押的日本战犯的一部分。根据这次大会和后来日本战犯的释放、宣判以及以后陆续得到的消息,我们发现这些罪犯在学习中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关于这点,我后面还要说到。现在说一说这个大会。这个大会虽然有所方和工作团的人员在场,事实上是由他们自己的“学委会”组织起来的。“学委会”是在大多数日本战犯思想有了觉悟后,自己选出来管理自己的生活和学习的组织。在这次大会上,有几个日本战犯讲了自己的学习体会,坦白交代了许多罪行,有的人则对别人进行了检举。他们用事实回答了一个学习的中心问题:日本帝国主义是不是在中国犯了罪。我们全体伪满战犯参加大会旁听。在那些坦白与检举中,给我们印象最深、使我们感到震动最大的是前伪满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和一个伪满宪兵队长的坦白。

古海忠之是日本军部跟前的红人,他和武部六藏(总务厅长官)秉承关东军的意旨,以伪满政权的实际统治者的地位,策划和执行了对全东北的掠夺和统治。他具体地谈出了强占东北农民土地的移民开拓政策,掠夺东北资源的“产业开发五年计划”,毒害东北人民的鸦片政策,以及如何榨取东北的粮食和其他物资以准备太平洋战争等等的内幕。他谈出了许多秘密会议的内情,谈出了许多令人咋舌的数字;他所谈到的那些政策的后果,每个例子都是一个惨案。例如一九四四年从各县征用了一万五千多名劳工,在兴安岭王爷庙修建军事工程,由于劳动与生活条件恶劣,在严寒中缺吃少穿,死掉了六千多人。又例如为了准备对苏作战,修改流人兴凯湖的穆棱河河道,工人由于同样原因致死的有一千七百多人。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谈的鸦片政策。

一九三三年初,日军在热河发动军事行动之前,为了筹办军费,决定采用鸦片政策。当时尚未控制东北的鸦片生产情况,手中现货不足,乃向国外贩进二百多万两,同时用飞机在热河广散传单,鼓励种植鸦片。后来,大约是一九三六年,在伪满七省扩大种植面积,大力生产,以后又以法律形式确定了鸦片的专卖垄断。为了鼓励吸毒,各地广设“禁烟协会”、鸦片馆,并设“女招待”,大事吸引青年。一九四二年,日本“兴亚院”召开了“支那鸦片需给会议”,做出了“由满洲国和蒙疆供应大东亚共荣圈内的鸦片需要”的决议,据此又在伪满扩大种植面积到三千公顷。据古海估计,至伪满垮台止,伪满共生产了鸦片约达三亿两之多。鸦片利润在一九三八年占伪满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一,一九四四年利润增至三亿元,为伪满初期的一百倍,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军费重要来源之一。吸毒的烟民,仅热河一省就达三十万人左右,全东北平均一百个居民里就有五个中烟毒的人。

那个宪兵队长所坦白的,都是非常具体的事例。他交代出的每件事,都是一幅血腥的图画。

他做过伪满西南地区宪兵队队长。为了镇压人民,宪兵队采取了各种恐怖的手段。杀人,往往是集体屠杀,杀后还召集群众去参观尸体。有时把一些他们认为可疑的人抓了来,站成一排,从中随便挑出一个来,当众用刀劈死。他自己用这种办法就杀了三十多个。抓来的人,要受到各种刑罚的折磨:棍子打,鼻孔里倒灌冷水、辣椒水、煤油,用香火烧,红铁烙,倒挂起来,等等。

在许多日本战犯的检举中,惊心动魄的惨剧是数不胜数的。这些惨剧的主演者实在比野兽还要残暴。有一段故事我记得是这样:一个日本兵闯进一户人家,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坐在锅台边上抱着孩子喂奶,这个兵一把抢走孩子,顺手扔进开水锅里,然后强奸了那母亲,最后用棍子插进阴道,活活弄死。这类的故事当年普遍发生于东北各地和日军的各个占领区内。原来这就是“圣战”的内容,这些“皇军勇士”正是我当年祝福、遥拜、拥护的对象,正是我当年的依靠。

后来,检察人员不断地送来调查材料、统计材料和东北人民的控诉检举材料。当年东北地区的地狱景象,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我终于明白了在我屈从、谄媚日本关东军的同时,在我力求保存我的“尊号”的同时,有多少善良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同时也明白了在我恬然事敌的时候,正有无数爱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向敌人进行着抗争。

东北人民所遭受的残害,如果不算直接在日本统治者手里受到的那些,只算经过伪政权和汉奸们那里间接受到的,就可以不费事地举出很多例子和数字来。例如在种种有关粮食的法令、政策,即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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