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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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给你存起来吧。你在这里点交。”所长站起来要走,“我早已告诉过你,对我们说来,更有价值的是经过改造的人。”
我带着四百六十八件首饰的存条,回到了监房。同伴们正开讨论会,讨论着正在学习的《中国怎样降为殖民地半殖民地》这本书里的问题。他们看见我回来了,停下讨论,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待遇,庆贺我有了进步。
“老溥,佩服你!”他们现在已经不叫我溥先生,而是一视同仁地以“老”字相呼了。刚一听到这称呼,我比听叫“先生”更觉着不是滋味,不过今天被他们叫得很舒服。“老溥,从你这件举动上,给了我启发!”“老溥,没看出你真有勇气。”“老溥,我有你这例子,更相信宽大政策了。我向你表示感谢。”等等。
我这里该补充说明一件事。自从我的衣物自洗自缝以来,我的外形比以前更加狼狈不堪了,而同伴们对我的尊敬也随着“先生”的称呼去了一大半,有人甚至于背后叫起我“八杂市”(哈尔滨从前一个专卖破烂的地方)来。在学习上表现出的无知,也时常引起他们的毫无顾忌的笑声。总之,我明白了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身分。现在他们再三对我表扬,我顿时有了扬眉吐气之感。
这天休息时,我在院子里听见前伪满驻日大使老元对别人谈论这件事。老元这人心眼极多,可以说眼珠一转就够别人想一天的。这个多心眼的人说出一段话,大大触动了我的心事:
“老溥是个聪明人,一点不笨。他争取了主动,坦白那些首饰,做的极对。其实,这种事瞒也瞒不住,政府很容易知道的。政府掌握着我们的材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你们想想报上的那些三反、五反的案子就知道。千百万人都给政府提供材料,连你忘了的都变成了材料,飞到政府手里去了。”
照他这话说来,我在自传里扯的谎,看来也瞒不住了。
如果我说了出来,会不会像交出珠宝一样的平安无事呢?一个是政治问题,一个是经济问题,能一样对待吗?所长可没说。可是似乎用不着说,犯了法就是犯了法,经济上犯罪也是犯罪,三反、五反案件重的重办、轻的轻办,坦白的从宽,应该全是一样的。
话是这样说,事情不到临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跟上回不同的是,报上一出现“宽大”二字,我比以前更加想看个究竟了。
三反、五反运动接近了尾声,结案的消息多了起来,而且尽是“宽大处理”的。老王是干过“法官”的,我曾跟他研究过报上的那些案件。每次研究,我总在心里跟我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反复考虑,能否援用这项政策。后来所方叫我们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时,我想的就更多了。
政府为了准备对日本战犯的处理,开始进行有关调查,号召伪满战犯提供日寇在东北的罪行材料。那天所方干部宣布这件事的时候,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除了日寇的,别的可不可以写?”干部回答:“当然可以写,不过主要的是日寇罪行。”我听了,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要写什么别的?别的当然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最大的罪犯当然是我!我家里的人会不会也要写点“别的”?
伪满战犯对于写日寇在东北的罪行,都很积极。我们这个组,头一天就写出了十多份。组长老王收齐了写好的材料,满意地说:“我们的成绩不错!明天一定还可以写出这么多。”有人接口说:“如果让东北老百姓写,那不知可以写出多少来。”老王说:“那还用说,政府一定会向东北人民调查的!你看呢,老溥?”我说:“我看是一定的,可不知道这次除了日寇,还调查别人不?”“不调查别人,可是准有人要写到我们。老百姓恨我们这些人不下于恨日本人呢!”
吃晚饭的时候,是大李来送饭。我觉着他好像特别有气似的,他不等我把饭菜接过来,放在地上就走了。他走开以后,我立刻想起了我离开静园的时候,是他帮助我钻进车厢里去的。
第二天,我们又写了一天材料。我知道的不多,写的也少了。老王收材料时,仍很满意,因为别人写的还是不少。他说:“你们瞧吧,以此推想,东北人民写的会有多少!政府掌握了多少材料!干过司法工作的就知道,有了证据就不怕你不说。从前,旧社会司法机关认为顶难的就是证据,可是在人民政府这里,老百姓都来提供材料,情形就不同了。”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
“政府掌握了材料!”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今天早晨,我们议论报上一条关于捕获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消息时,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这句话。报上这条消息中说,一九三五年杀害了红军将领方志敏的刽子手,已经在湖南石门的深山中捕获了。这个刽子手在湖南解放后,先藏在常德县,后来躲到石门的深山里,继续干反革命活动,但是终于给公安机关侦察出来。怎么查出来的,报上没说。我心想,这大概又是掌握了材料,大概共产党从一九三五年就把这个刽子手的材料记下来了。我跟老王学得了一句司法术语,这叫“备案存查”。
第三天,当我写下了最后的一条材料,忽然听到楼梯口上有人声。我扭过头来,看见有个陌生的中年人出现在岗台的附近,后面随着所长。根据经验,我判断出这是上级机关来人视察。这位视察人员挨次察看了每间监房,听着看守长报告每个监房犯人的名字,面上毫无表情。他没穿军衣,我却觉得他像一位军人,这与其说是由于他的精确适度的每个动作和他的端正的体型,无宁说是由于他的严肃的面容。他大约不到五十岁。
“你在于什么?”他在我们的监房外停下了,这样问着,眼睛看着我。我没料到他的声调很温和,而且他脸上浮着一丝笑容。
我站了起来,报告说我正写日寇的罪行。他对我的回答感到兴趣:“你知道些什么日寇罪行?”
我把刚写好的,从前听佟济煦说的那段屠杀建筑秘密工程工人的故事说了。
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我觉得他脸上的那一丝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非常严峻。我万没料到这个故事引起了他这么强烈的反应。
“我当时听了很刺激,我原没想到日本人这样残忍。”我不安地说。
“你为什么不向日本人抗议呢?”他逼视着我的眼睛。
我觉出他在生气,赶紧低下了头,轻声说:
“我……不敢”
“你不敢,害怕,是吗?”他不要我回答,自顾说下去,“唉,害怕,害怕就能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末后这句,又恢复了平静的声调。
我低声说:“这都是由于我的罪过造成的,我只有向人民认罪,我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也不要这样,把一切揽到自己头上。你只能负你自己那部分责任。应当实事求是。是你的,你推不掉,不是你的,也不算在你的账上。”
我仍继续说,我的罪是深重的,我感激政府对我的待遇,我已认识自己的罪恶,决心改造好。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听我的话,只见他察看我们的监房各处,并且叫一个犯人拿过漱口杯看了一看。等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应当实事求是。只要真正认罪,有了悔改表现,一定可以得到宽大。共产党说话算数,同时重视事实。人民政府对人民负责。你应当用事实和行动而不是用嘴巴来说明自己的进步。努力吧。”
他对我写的那堆东西看了一眼,然后向隔壁的监房走去了。
我的心沉重得厉害。我拿起写好的那堆材料重看了一遍,似乎今天我才感到这类事情的严重性。
从这以后,那双严峻的目光似乎总也离不开我,那几句话也总冲击着我的心:“是你的,你推不掉!”“应当实事求是!”“用事实和行动而不是用嘴巴来说明自己的进步!”我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无法抗拒的冲力面前。是的,这是一种不追究到底誓不罢休的冲力。就是由于这股冲力,一九三五年杀害方志敏的刽子手藏在深山中也没能逃脱掉。我觉得在这股冲力面前,日寇在东北的罪行必将全部结算清楚,伪满大小汉奸的!日账都无法逃掉。
这天是星期日,我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忽然看见大率和小瑞。还有一位所方干部从远处走过来。他们三个人在花台附近立了一会儿,分手走开了。小瑞向我晾衣服的地方走来,我想跟他招呼一下,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一直走了过去。我不禁狐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真往绝处走吗?”
我回到屋里,找出了一些旧报纸,专挑上面关于宽大处理三反、五反案件的消息和文章来阅读。看了一阵,老王过来说:
“你干什么?研究五反?”
“不研究了。”我放下报纸,下了决心,“我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以前认识不到它的性质,现在看起来正是罪恶,把这些写到感想里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当然好啦!”他又放低声音说:“再说政府掌握咱们很多材料,还是先说了好。”
我拿起笔来了。在这份学习感想中,有一段的大意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离不开利用封建和买办的势力,我的经历就是个典型例子。以我为招牌的封建势力在复辟的主观幻想下,勾结日本帝国主义,而日本帝国主义则用这招牌,把东北变成了它的殖民地。我把在天津张园、静园的活动,我把我那一伙人与日本人的关系,以及我和土肥原见面的详情,原原本本地写了出来。
两天之后,组长老王告诉我,所方看到了我写的东西,认为我有了重大的进步,值得在本组里表扬。
“拿出一件真正的物证,比说一万句空话还有用。”干过“法官”的老王说。
八、糊纸盒
一九五二年末,我们搬出了那所带铁栏杆的房子,住进房间宽敞的新居。这里有新板铺,有桌子、板凳,有明亮的窗户。我觉着所长说的“改造”,越发像是真的,加上我交代了那段历史之后,不但没受到惩办,反而受到了表扬,于是我便开始认真地学习起来。我当时的想法,认为改造就是念书;把书念会了,把书上的意思弄明白了,就算是改造成功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改造并不能仅仅靠念书,书上的意思也并不单靠念一念就能明白。例如对于《什么叫封建社会》这本书,是我早在一九五○年底到一九五一年初念过的,但是如果我没有经过那一段劳动(生活和生产方面的劳动),我到现在也不会明白封建制度造了什么孽。什么叫封建社会?我在念了那本书的两年多之后,即一九五三年春天糊纸盒的时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一九五三年春,所方和哈尔滨一家铅笔厂联系好,由犯人们包糊一部分装铅笔的纸盒。从这时起,我们每天学习四个小时,劳动四个小时。所方说这是为了调剂一下我们的生活,又说,我们这些人从来没劳动过,干点活儿,会对我们有好处。这句话对我的特殊意义,是我当时完全意识不到的。
我从前不用说糊铅笔盒,就是削铅笔也没动过手。我对铅笔的有关知识至多是记得些商标图案——维纳斯牌是个缺胳臂的女人,施德楼牌是一只公鸡等等;我从来没留心它的盒子,更不知糊一个盒子要这么费事。我糊了不大功夫,起先感到的那点新鲜味全没有了,心里像也抹上浆糊似的,弄得胡里胡涂。别人糊出了好几个,我的一个仍拿不出手去,简直说不上是个盒子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你这是怎么糊的?”前伪满军医院长老宪把我的作品拿在手里端详着,“怎么打不开?这叫什么东西?”
老宪是肃亲王善耆的儿子,从小跟他的几个兄弟姊妹受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的教育。他在日本长大,学过医。金碧辉(日名川岛芳子)是他的妹妹,做过伪哈尔滨市长的金碧东是他的兄弟,一家满门都是亲日派汉奸。在苏联他跟我第一次见面,曾经跪在我面前哭着说:“奴才这可看见主人了!”现在跟我住在一起,却是最喜欢找我的碴儿。原因是他为人尖酸刻薄,又极容易跟人争执,却又争不过人,而我各方面都不如别人能干,向来没勇气和人争论,所以成了他的发泄对象。
我这时心里混合着妒嫉、失望和对于讥笑的担心,而老宪的多事偏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纷纷过来围观那个作品,发出了讨厌的笑声。我走过去,一把从老宪手中夺下来,把它扔进了废料堆里。
“怎么?你这不是任意报废么?”老宪对我瞪起了眼。
“谁报废?我糊的差点,不见得就不能用。”我叽咕着,又从废料堆里把我的作品拣回来,把它放在成品堆里。这样一摆,就更显得不像样了。
“你放在哪里,也是个废品!”
听了他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