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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我的前半生-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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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这顿早饭之后,不少人脸上的愁容舒展了一些。后来有人谈起,他们从大兵们让出自己的早饭这件事上,觉出了押送人员很有修养、很有纪律,至少在旅途中不会虐待我们。我当时却没有这种想法,我想的正相反,认为共产党人对我是最仇恨的,说不定在半路上就会对我下手,施行报复。就像中了魔一样,我往这上头一想,就觉得事情好像非发生不可,而且就像是出不了这天夜里似的。有的人吃过早饭打起盹来,我却坐立不安,觉得非找人谈谈不可。我要向押送人员尽早地表白一下,我是不该死的。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很年轻的公安战士。这是我面前最现成的谈话对象。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从他的胸章上找到了话题。我就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几个字谈起。

“您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这是头一次使用”您“字),解放,这两个字意思好极了。我是念佛的人,佛经里就有这意思。我佛慈悲,发愿解放一切生灵……”

年轻的战士瞪起两只大眼,一声不响地听着我叨叨。当我说到我一向不杀生,连苍蝇都没打过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由得气馁下来,说不下去了。我哪里知道,这位年轻的战士对我也是同样的摸不着头脑呢!

我的绝望心情加重了。我听着车轮轧着铁轨的闹声,觉着死亡越来越近了。我离开了坐位,漫无目的地在通道上走着,走到车的另一头,在厕所门边站了几秒钟,又转身往回走。我走到中途,听见旁边的侄子小秀在和什么人低声说话,好像说什么“君主”、“民主”。我忽然站住向他嚷道:

“这时候还讲什么君主?谁要说民主不好,我可要跟他决斗!”

人们全给我弄呆了。我继续歇斯底里地说:“你们看我干什么?反正枪毙的不过是我,你们不用怕!”

一位战士过来拉我回去,劝我说:“你该好好休息一下。”我像鬼迷了似地拉住这位战士,悄悄对他说:“那个是我的侄子,思想很坏,反对民主。还有一个姓赵的,从前是个将官,在苏联说了不少坏话……”

我回到座位上,继续絮叨着。那战士要我躺下来,我不得已,躺在椅子上,闭上眼,嘴里仍停不下来。后来,大概是几夜没睡好的缘故吧,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很想知道被我检举的那两个人命运如何。我站起来寻找了一下,看见小秀和姓赵的还都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小秀神色如常,姓赵的却似乎有点异样。我走近他,越看越觉得他的神色凄惨;他正端详着自己的两手,翻来覆去地看。我断定他自知将死,正在怜惜自己。这时我竟又想起了死鬼报冤的故事,生怕他死后找我算账。想到这里,我身不由己走到他面前,跪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头。行过这个“攘灾”礼,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嘟囔囔念起“往生神咒”。

列车速度降低下来,终于停了。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声:“长春!”我像弹簧似地一下子跳起,扑向糊着报纸的窗户,恨不得能钻个窟窿看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唱歌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我死的地方了。这里曾是我做皇帝的地方,人们已经到齐,在等着公审我了。我在苏联曾从《实话报》上看到过关于斗争恶霸的描写,知道公审的程序,首先是民兵夹着被审者上场。这时正好车门那边来了两个大兵,让我受了一场虚惊。原来他们是来送早餐稀饭的。与此同时,列车又开动了。

列车到了沈阳。我想这回不会再走了,我一定是死在祖宗发祥的地方。车停下不久,车厢里进来一位陌生的人,他拿着一张字条,当众宣布说:“天气太热,年纪大些的现在随我去休息一下。”然后念起名单来。我听到那名单里不仅有我,而且里面还有我的侄子小秀,我奇怪了。我今年四十四岁,如果勉强可以算是年纪大的,可是三十几岁的小秀是怎么算进去的呢?我断定,这必是一个骗局。我是皇帝,其他的都是大臣,小秀则是叫我检举连累的,全都完了。我同名单上的人们一起坐进了一部大轿车,随车的也是端冲锋枪的大兵。我对小秀说:“完啦!我带你见祖宗去吧!”小秀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拿名单的那个人却笑道:“你怕什么呀?不是告诉过你这是休息吗?”我没有理他,心里只顾说:“骗局!骗局!骗局!”

汽车在一座大楼门前停下了,门口又是端着冲锋枪的大兵。一个不带武器的军人迎着我们,领我们进了大门,说了一声:“上楼!”我已经是豁出去了,既然得死,那就快点吧。我把上衣一团,夹在胳臂下就上了楼。我越走越快,竟超过了带头的那位,弄得他不得不赶紧抢到我前面去。到了楼上,他快步走到一个屋门口,示意叫我进去。这是间很大的屋子,当中摆着长桌、椅子,桌上是些水果、纸烟、点心。我把衣服往桌上一扔,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心里说,这是“送命宴”,快吃快走。我咬了一半苹果,后面的人才陆续到达。片刻间,屋里坐满了人,除了点名来的我们十几个之外,还来了不少穿中山服和军装的人。

在离我身边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开始讲话了。我费劲地咽着嘴里的东西,他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见。我好容易吃完那个苹果,便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快走吧!”

有些穿中山装的笑了起来。那讲话的人也笑道:

“你太紧张了。不用怕。到了抚顺,好好休息一下,老老实实地学习……”

听清了这几句话,我怔在那里了。难道是不叫我死吗?这是怎么回事?这时正好带我们来的那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张点名的名单,向刚才讲话的那人汇报说,除熙治因病未到外,其余需要休息的都来了。我一听,这更不是瞎猎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不顾一切地,上前一把将那个名单抢了过来。这个举动虽然引起了一阵哄堂的笑声,但是我却弄明白了那确实是个名单,不是什么死刑判决书之类的东西。正在这时,张景惠的儿子小张也来了。他是跟另一批伪满战犯首先回国的,他把那一批人的现状告诉了我们,又把一些人的家属情况说了。大家听说先来的一批人都活着,而且家里情况很好,子女们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每个人的脸上都放了光。这时我的眼泪有如泉水,汹涌而至……

固然,我所得到的这种轻松感,历时并没有多久,只不过是从沈阳到抚顺这段路上的一个小时,但它毕竟是起了松弛神经的作用,否则我真会发起疯来的。因为从伯力上火车以后,五天来我想到的只是死。

二、初到抚顺

火车到达抚顺以前,一路上可以听到各式各样关于美妙前景的估计。车上的气氛全变了,大家抽着从沈阳带来的纸烟,谈得兴高采烈。有人说他到过抚顺最豪华的俱乐部,他相信那里必定是接待我们的地方;有人说我们在抚顺不会住很久,休息几天,看几天共产党的书,就会回家;有人说,他到了抚顺首先给家里拍个平安电报,叫家里给准备一下;还有人说,可能在抚顺的温泉洗个澡就走。形形色色的幻想,不一而足。说起原来的恐惧——原来大家都跟我一样——又不禁哈哈大笑。可是,当到了抚顺,下了火车,看见了四面的武装哨兵时,谁的嘴角也不再向上翘了。

下了车,我们在武装哨兵的监视戒备下,被领上了几辆大卡车。从这时起,我的头又发起昏来。在胡里胡涂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只知道后来车停下时,我已置身在一座深灰色大砖墙的里面。又是大墙!而且是上面装着铁丝网、角上矗立着岗楼。我下了车,随着人们列队走了一小段路,停在一排平房的面前。这排房子的每个窗口,都装着铁栏。我明白了,这是监狱。

我们被大兵领进了平房的入口,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进了一间大屋子。我们在这里经过检查,然后由不带武器的军人分批领出去。我和另外几个人跟着一个军人在南道里走了一大段,进了一间屋子。我还没看清楚屋里的形势,身后就响起了门外拉铁闩的刺耳声。这间屋子里有一条长长的板炕,一条长桌和两条长凳。跟我一起进来的是伪满的几名将官,当时还不熟悉。我不想跟他们说话,不知道他们是同我一样的恐慌,还是由于在我面前感到拘谨,也一律一声不响,低着脑袋站在一边。这样怔了一阵,忽然那刺耳的铁闩声又响了,房门被拉开,一位看守人员走进来,让我跟他到另一间屋子去。我没想到在这间屋子里又看见了我的三个侄子、二弟溥杰和我的岳父荣源。原来还是让我们住在一起的。他们刚刚领到新被新褥和洗漱用具,而且给我也带了一套来。

最先使我受到安慰的,是荣源凭着他的阅历做出的一番分析。

“这是一所军事监狱,”他摸着窗栏说,“全是穿军装的,没有错。不像马上……出危险,不然何必发牙刷、毛巾呢。刚才检查的时候,留下了金银财物,给了存条,这也不像是对……,这是对待普遍犯人的。再说伙食也不错。”

“伙食不错,别是什么催命宴吧?”侄子小固毫无顾忌地说。

“不,那种饭有酒,可是这里并没有酒。”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看下顿,如果下顿仍是这么好,就不是了。没听说连吃几顿那个的。”

第二天,我开始有点相信岳父的话了,倒不是因为伙食和昨天不相上下,而是因为军医们给我们进行了身体检查。检查非常仔细,连过去生过什么病,平常吃什么、忌什么都问到了。同时还发了新的黑裤褂和白内衣,令人更惊异的是还给了纸烟。显然,这不像是对待死囚的。

过不多天,一个粗短身材、年在四十上下的人走进我们的屋子。他问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在苏联都看过什么书,这几夜睡的好不好。听了我们的回答之后,他点点头,说:“好,马上就发给你们书籍、报纸,你们好好学习吧。”几个钟头之后,我们便收到了书籍、报纸,还有各类的棋和纸牌。从这天起,我们每天听两次广播,广播器就设在甬道里,一次是新闻,一次是音乐或戏曲节目。除此之外,每天下午还有一个半小时的院中散步。就在第一次外出散步时,侄子小固打听出这个叫我们“好好学习”的人是这个战犯管理所的所长。

给我们送书来的那人姓李,后来知道是位科长。

那时我们除了对所长之外,管所方人员一律叫“先生”(因为那时不知道别的称呼)。这位李先生给我拿来了三本书——《新民主主义论》、《中国近百年史》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他说现在书还不够,大家可以轮流看,或者一人念大家听。这些书里有许多名词,我们感到很新鲜,然而更新鲜的则是叫我们这伙犯人念书。

对这些书最先发生兴趣的是小固,他看的比谁都快,而且立刻提出了疑难问题要别人解答。别人答不上来,他就去找管理所的人问。荣源讥笑了他,说:“你别以为这是学校,这可是监狱。”小固说:“所长不是说要我们学习吗?”荣源说:“学习,也是监狱。昨天放风时我听人说,这地方从前就是监狱。从前是,现在有书有报还是。”溥杰跟着说,日本监狱据说也给书看,不过还没听说过中国有这么“文明的监狱”。荣源仍是摇头晃脑地说:“监狱就是监狱,文明也是监狱。学那行子,还不如念念佛。”小固要和他争辩,他索兴闭上眼低声念起佛来。

这天我们从院子里散步回来,小固传播了刚听来的一条新闻:前伪满总务厅次长老谷拿一块表送给看守员(这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职务名称,我们当面称先生,背后叫“管人的”),结果挨了一顿训。这条新闻引起了几个年轻人的议论。小秀说,上次洗澡的热水,并不是热水管子里的;锅炉还没修好,那水是“管人的”先生们用水桶一担一担挑来的。“给犯人挑水,还没听说过。”小瑞也认为这里“管人的”跟传说中的“狱卒”不同,不骂人。不打人。荣源这时正为吃晚饭做准备月捻完“往生神咒”,冷笑了一下,低声说:

“你们年轻人太没阅历,大惊小怪!那送表的一定送的不是时候,叫别人看见了,当人面他怎么能要?不打、不骂,你就当他心里跟咱没仇?瞧着吧,受罪在后头!”

“挑水又怎么说?”小固顶撞地说,“给咱挑水洗澡,就是叫咱受罪?”

“不管怎么说,”荣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共产党,不会喜欢咱这种人!”

说着,他摸了一阵口袋,忽然懊恼地说:“我把烟忘在外边窗台上了。真可惜,从沈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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