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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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十三日。太田送至神户登长崎九,长尾雨山自西京来别。富冈、福田皆来。十一点半展轮。……
他在日本,被当做我的代表,受到各种热心于恢复清朝的人物的接待。其中有不少原是我的旧交,例如高田丰村是前天津驻屯军司令官,有田八郎和吉田茂做过天津总领事,白井是副领事,竹本多吉是在北京时把我接进日本兵营的那位大任。岩田爱之助就是在我窗外放枪的那位黑龙会会员,佃信夫则是不肯在总领事有田面前谈“机密”的那位黑龙会重要人物。不管他们在中国时怎样不和,这时却彼此融洽无间地共同接待着“郑大臣”。除了这些过去曾直接出头露面的以外,那些原居于幕后的大人物,如后来做过首相、陆相等要职的近卫(文囗)、宇垣(一成)、米内(光政)、平沼(骐一郎)、铃木(贯太郎)、南(次郎),以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上台的吉田茂等人,还有一些出名的政客、财阀,此时全都出了面。也许郑孝胥和这些人会谈时,他的“开放全国之策”引起的反应使他太高兴了,所以在伪满成立以后,第一批“客人”已经走进了打开的“门户”,他仍然没有忘记共管的理想,一有机会便向外面宣传“门户开放,机会均等”。这犹如给强盗做底线的仆人,打开了主人家的大门,放进了一帮强盗,当了一帮强盗的大管事,尤感不足,一定还要向所有各帮强盗发请帖,以广招徕。这自然就惹恼了已经进了门的强盗,一脚把他踢到一边。
七、“行在”生活
我在张园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觉得这个环境远比北京的紫禁城舒服。我有了这样的想法:除非复辟的时机已经成熟,或者发生了不可抗拒的外力,我还是住在这里的好。这也是出洋念头渐渐冲淡的一个原因。
张园(和后来的静园)对我说来,没有紫禁城里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又保留了似乎必要的东西。在紫禁城里我最不喜欢的,首先是连坐车、上街都不自由的那套规矩,其次是令我生气的内务府那一批人。如今我有了任意行事的自由,别人只能进谏而无法干涉。在紫禁城里,我认为必要的东西,是我的威严,在这里也依然存在。虽然我已不穿笨拙的皇帝龙袍,经常穿的是普通的袍子马褂,更多的是穿西装,但是这并不影响别人来给我叩拜。我住的地方从前做过游艺场,没有琉璃瓦,也没有雕梁画栋,但还有人把它称做“行在”(我也觉得抽水马桶和暖气设备的洋楼远比养心殿舒服),北京的宗族人等还要轮流来这里给我“值班”,从前张园游艺场售票处的那间屋子,犹如从前的“乾清门侍卫处”。虽然这里已没有了南书房、懋勤殿、内务府这些名堂,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张园那块“清室驻津办事处”的牌子就是它们的化身。至于人们对我的称呼,园子里使用的宣统年号,更是一丝不苟地保留着,这对我说来,都是自然而必要的。
在张园时代,内务府大臣们只剩下荣源一个人,其余的或留京照料,或告老退休。我到天津后最初发出的谕旨有这两道:“郑孝胥、胡嗣瑗、杨锺羲、温肃、景方昶、萧丙炎、陈曾寿、万绳木式、刘骧业皆驻津备顾问。”“设总务处,著郑孝胥、胡嗣瑗任事,庶务处著佟济煦任事,收支处著景方昶任事,交涉处著刘骧业任事。”陈宝琛、罗振玉、郑孝胥是每天必见的“近臣”,他们和那些顾问每天上午都要来一次,坐在楼外西边的一排平房里等着“召见”。在大门附近有一间屋子,是请求“觐见”者坐候传唤的地方,曾经坐过的人,有武人、政客、遗老、各式“时新”人物、骚人墨客以及医卜星相。像青年党党魁曾传,网球名手林宝华,《新天津报》主笔刘冉公,国民党监察委员高友唐,……都曾加入张宗昌、刘凤池的行列,在这里恭候过“奏事官”的“引见”。驻园的日警,天津人称之为“白帽”的,驻在对面平房里,每日登记着这些往来的人物。每逢我外出,便有一个日警便衣跟随。
张园里的经济情况,和紫禁城比起来,自然差的多了,但是我还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我从宫里弄出来的一大批财物,一部分换了钱,存在外国银行里生息,一部分变为房产,按月收租金。在关内外我还有大量的土地,即清朝入关后“跑马圈地”弄来的所谓“皇产”,数字我不知道,据我从一种历史刊物上看到的材料说,仅直隶省的皇产,不算八旗的,约有十二万饷。即使把这数字打几个折扣,也还可观。为了处理这些土地的租赁与出售,民国政府直隶督办和清室专设了一个“私产管理处”,两家坐地分赃,卖一块分一笔钱,也是一项收入。此外,前面我已说过,我和溥杰费了半年多功夫运出来的大批珍贵字画古籍,都在我手里。
我到天津之后,京、奉、津等地还有许多地方须继续开支月费,为此设立了“留京办事处”、“陵庙承办事务处”、“驻辽宁办事处”、“宗人府”、“私产管理处(与民国当局合组的)”、“东陵守护大臣”和“西陵守护大臣”等去分别管理。我找到了一份材料,这上面只算北京和东西陵这几处的固定月费、薪俸、饭食,就要开支一万五千八百三十七元八角四分①,至于天津一地的开支,每月大约需一万多元②,最大宗的开支即收买和运动军阀的钱,尚不在此数。每月平均开支中的购买一项,约占全月开支三分之二,也没有包括汽车、钻石之类项目。天津时期的购买用品的开支比在北京时大得多,而且月月增加,像钢琴、钟表、收音机、西装、皮鞋、眼镜,买了又买,不厌其多。婉容本是一位天津大小姐,花钱买废物的门道比我多。她买了什么东西,文绣也一定要。我给文绣买了,婉容一定又要买,而且花的钱更多,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后的身份。文绣看她买了,自然又叽咕着要。这种竞赛式的购买,弄得我后来不得不规定她们的月费定额,自然,给婉容定的数目要比文绣的大一些,记得起初是婉容一千,文绣八百,后来有了困难,减到三百与二百。至于我自己花钱,当然没有限制。
①这个数字包括以下各项:敬懿、荣惠两太妃8000元 醇亲王2800元寿皇殿总管太监等饭食72元 太庙首领太监等钱粮19。44元东陵奉祀960元 西陵奉祀832元东西陵守护大臣200元 醇贤亲王国寝祭品每季266。4元园寝翼领官兵口分144元 太妃邸内管领值班饭食80元太妃邸内护军住班饭食32元 留京办事处长官及留用司员薪水1932元宗人府办公经费500元以上共15837。84元②员工薪资约为4000元,婉容、文绣月银1800元,房租约200元,其他开支,据“驻津办事处”的司房写的一份“谨将各项用项缮呈御览”的表格,其中核计出的每月平均开支如下:膳房536。511元 电灯234。947元 番菜膳房215。115元邮费1。877元 茶房168。782元 自来水61。341元办事人员饭食236。194元 车费110。642元 电话113。947元旅费38。364元 奖赏142。902元 购物4128。754元马乾85元 杂费236。825元合计6311。201元由于这种昏天黑地的挥霍,张园又出现了紫禁城时代的窘状,有时竟弄得过不了节,付不出房租,后来连近臣和“顾问”们的俸银都开支不出来了。
我花了无数的钱,买了无数用不着的东西,也同时买来了一个比庄士敦给我的更强烈的观念:外国人的东西,一切都是好的,而对照之下,我觉得在中国,除了帝制之外,什么都是不好的。
一块留兰香牌口香糖,或者一片拜耳的阿司匹灵,这几分钱的东西就足够使我发出喟叹,认为中国人最愚蠢,外国人最聪明。当然,我想到的中国人,并没有包括我自己,因为我自认自己是凌驾于一切臣民之上的。我认为就连那些聪明的外国人也是这样看我的。
那时我在外国租界里,受到的是一般中国人绝对得不到的待遇。除了日本人,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各国的总领事。驻军长官、洋行老板,对我也极为恭敬,称我“皇帝陛下”,在他们的国庆日请我去阅兵,参观兵营,参观新到的飞机、兵舰,在新年和我的生日都来向我祝贺……
庄士敦没走以前,给我介绍了英国总领事和英国驻军司令,以后他们辗转介绍,历任的司令官都和我酬酢往还不断。英王乔治五世的第三子过津时访问过我,带去了我送他父亲的照片,后来英王来信向我致谢,并把他的照片交英国总领事送给我。通过意大利总领事,我还和意大利国王互赠过照片。
我看过不少兵营,参加过多次外国军队的检阅。这些根据我的祖先——西太后承认的“庚子条约”而驻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军队,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觉得颇为得意,认为外国人是如此的待我,可见他们还把我看做皇帝。
天津有一个英国人办的名叫“乡艺会”(Country Club)的俱乐部,是只准许外国大老板进出的豪华游乐场所,中国人是根本走不进那个大门的,只有对我是个例外①。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可以带着我的家人们,一起享受当“特殊华人”的滋味。
①在后期也准许中国人去,但仅限买办资本家之流,由外国会员带去。这个地方在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接收,改为人民俱乐部了。——作者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像个西洋人,我尽量利用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等外国商店里的衣饰、钻石,把自己装点成《老爷杂志》上的外国贵族模样。我每逢外出,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上是钻石袖扣,手上是钻石戒指,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厂出品的眼镜,浑身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条或三条德国猎犬和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
我在天津的这种生活,曾引起过陈宝琛、胡嗣瑗这派遗老不少的议论。
他们从来没反对我花钱去买东西,也不反对我和外国人来往,但是当我到中原公司去理发,或者偶尔去看一次戏,或者穿着西服到外面电影院看电影,他们就认为大失帝王威仪,非来一番苦谏不可了。有一次,胡嗣瑗竟因我屡谏不改,上了自劾的请求告退的奏折(原文抬头处,我都改成了空一格):奏为微臣积年溺职,致圣德不彰,恐惧自陈,仰恳恩准即予罢斥事。窃臣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只以我朝三百年赫赫宗社,功德深入人心,又伏闻皇上天禀聪明,同符圣祖,虽贼臣幸窃成柄,必当有兴复之一时。辄谬与诸遗臣密围大计,丁巳垂成旋败,良由策划多歧。
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而此心耿耿,百折莫回者,所恃我皇上圣不虚生,龙潜成德也。泊乘舆出狩,奔向北来,狠荷录其狂愚,置之密勿,时遭多难,义不敢辞。受事迄今,愆尤山积,或劾其才力竭蹶矣,或斥其妒贤嫉能矣,或病其性情褊急矣,或低其贪糜厚禄矣。经臣再三求退,用恤人言,乃承陛下屡予优容,不允所请。臣即万分不肖,具有天良,清夜扪心,能勿感惊?……前者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不觉垂涕。曾蒙褒责有加,奉谕嗣后事无大小,均望随时规益,等因,钦此!仰见皇上如天之度,葑菲不遗,宜如何披露腹心,力图匡护。记近来商场酒肆又传不时游幸,罗振玉且扬言众中,谓有人亲见上至中原公司理发,并购求玩具,动费千数百金等语。道路流传,颇乖物听。论者因疑左右但知容悦,竟无一效忠骨鲠之臣。里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弁明于事后,则臣之溺职者又一也。……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诚如亮言,宜责之以彰其慢者也,若复靦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弼圣功,下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茹鲠在喉,彷徨无已,惟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管理驻津办事处一差,即行简用勤能知大体人员,克日接管其事,则宗社幸甚!微臣幸甚!……
胡嗣瑗说的“俯临剧场”,是指我和婉容到开明戏院看梅兰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在戏园里看见了我,认为我失了尊严,回来之后就向我辞职。经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两件狐皮筒子赏他,再次表示我从谏的决心,他才转嗔为喜,称赞我是从谏如流的“英主”,结果双方满意,了事大吉。这次由中原公司理发引起的辞职,也是叫我用类似办法解决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过二十整寿生日的时候,我岳父荣源要请一洋乐队来演奏,遗老丁仁长闻讯赶忙进谏,说“洋乐之声,内有哀音”,万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听。结果是罢用洋乐,丁仁长得到二百块大洋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