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共五部)-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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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敢说,丝客人住在我们家,起码吃得会比别家舒服。』她说,语气是谦抑的。
『那还用得着说?你娘做的菜,还不把他们吃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你也是!』阿珠笑着抢他的话,『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加油加酱,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其词有憾,其实深喜,胡雪岩适可而止,不再说恭维的话了,『阿珠,』
他说,『要讲究舒服,讲究不尽,将来丝行开起来,外场我还可以照应你爹,里面就全告你们娘儿俩。而且里面比外场更要紧!』
『这我懂。』阿珠答道,『不过,我又不能象在船上一样,哪晓得丝客人喜欢什么?』
『这就两样了。在船上,客人作主,怎么说怎么好。住到店里来的外路客人,要你作主,他不会说话的。』
『他说是不说,心里晓得好歹。』
『就是这话罗!』胡雪岩深深点头。
这对阿珠是绝好的鼓励,因为心领神会,颇有妙悟,『我只当来了一份亲眷。』她从容自若地,『该当照应他的照应他。他不要人家照应的,总有他的花样在内,我们就不去管他。』
『对啊!』胡雪岩轻轻拍着桌子说,『你懂快窍了!有的人不懂,不是不体谅客人,就是体谅得过了分,管头管脚都要管到,反害得客人拘束,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阿珠是很豁达的性情,但不知怎么,跟胡雪岩说话,心思就特别多,这里便又扯到自家头上。
『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她说∶『一定是我娘太亲热,你怕管头管脚不自由,所以吓得不敢来。可是与不是?』
『你啊!』胡雪岩指一指她,不肯再说下去。
明明是有指责的话,不肯说出来,阿珠追问他还是不说,于是半真半假地,又象真的动气,又象撒娇,非要胡雪岩说不可。
说也不妨,胡雪岩有意跟她闹着玩,故意漏这么一句半句去撩拨她。阿珠不知是计,越逼越近,『问罪』问到他身边,动手动脚,恰中心意,终于让他一把抱住,在她脸上『香』了一下。
这下阿珠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真的有些动气了。背着灯,也背着胡雪岩,垂着头,久久不语。
先当她是有意如此,他故意不去理她,渐渐发觉不妙,走过去想扳过她的身子来,她很快地一扭,用的劲道甚大。这就显然不是撒娇了,胡雪岩心中一惊,走到她正面定睛一看,越发吃惊。
『这,这是为啥?』他结结巴巴地问。
阿珠一看胡雪岩那惶恐的神色,反倒觉得于心不忍,同时也颇有安慰,看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汲重,因而破涕而笑。当然,还有些不自然的表
情。
已生戒心的胡雪岩,不敢再说笑话去招惹她,依然用极关切的神色问道∶『到底为啥?吓我一大跳。有什么不如意,或者我说错了什么话,尽管说啊!』
『没有事!』她收敛了笑容,揩揩眼泪,恢复了神态。
由于这个小小的波折,胡雪岩变得沉默了。得却一直窥伺着她的眼波,深怕一个接应不到,又惹她不满。
『时候不早了。』船舱外有声音,是阿珠的娘在催促,她没有进舱,而阿珠却深怕她有所发觉,赶紧向胡雪岩递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说出她曾哭过。
『干娘!』胡雪岩一面向阿珠点头,一面迎了出去,『进来坐!』
她没有不进来的道理,坐定了问道∶『胡老爷到湖州去过没有?』
『胡老爷』三个字听来刺耳,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干娘,叫我雪岩好了。』
这句话碰在阿珠心坎上便是一震!就这句话中,名分己定,她象吃了颗定心丸,通体舒泰。笑吟吟地望着她母亲,要着她如何回答?
阿珠的娘依然谦虚,『不敢当!』她也是眉开眼笑地,『我还是┅┅』
『还是』如何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持何态度?阿珠的警觉特高,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脱口说道∶『还是叫雪岩!』话一出口,发觉过于率真,便又补了一句∶『 「恭敬不如从命」!』
亏她想得出这样一句成语,虽用得不很恰当,也算一个很有力的理由,阿珠的娘便说∶『这话也是,我就放肆了。
口说『放肆』,依然不直喊出来,阿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敲钉转脚,把事情做牢靠些,『娘!』她说,『那么你叫一声看!』
这反象有些捉弄人似地,阿珠的娘微感窘迫,白了她一眼说∶『要你来瞎起劲!』
这母女俩微妙的神态,胡雪岩看得十分清楚,心里觉得好笑,自己的话是说得胃失了些,但悔亦无用,事到如今,索性讨阿珠一个欢心。于是在脸上堆足了笑容说道∶『干娘,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你早就该叫我的名字了。
阿珠,是不是?『
这一下轮到阿珠受窘了,红着脸说,『我不晓得!我同我娘的事,不要来问我。』
为了替女儿解围,阿珠的娘终于叫了声∶『雪岩!你说得不错,大家同一家人一样,以后全要靠你照应。』
『那自然。』胡雪岩有心要看阿珠的羞态。便又转脸问了句∶『阿珠,我们是不是一家人?』
『我不晓得!』阿珠又羞又喜,也还有些恼,恼他促狭,故意叫人下不得台。
因为如此,她便赌气不肯跟胡雪岩在一起,但他的念头比她更快,刚一转身,便被喊住∶『阿珠,不要走!我有话谈。』
『我困了。有话明天再说。』她这样回答,而脚步却停在原处。
『我说个笑话,保管你不困。』
『睡也还早。』她娘也说,『你就再坐一坐。』
这一下阿珠便又回身坐了下来,看胡雪岩却不象是说笑话的神情,果然,他拍拍她的手背,作了个示意『少安毋躁』的姿势,转脸向他『干娘』说道,『我刚刚在跟阿珠谈,一样开丝行,为哈丝客人非要跟你们打交道不可?其
中有许多道理。『
『是啊!』提到这一层,阿珠的娘大感兴趣,眼睛都发亮了,『我要听听这些道理看。』
『叫阿珠讲给你听。』
阿珠的兴趣也来了,细细讲了一遍,胡雪岩又加以补充,把阿珠的娘听得津津有味,她自然也有许多连胡雪岩都未想到的意见。
『雪岩,不是我说,你实在是能干!』她停了一下,看一看女儿,终于毅然决然他说了句∶『总算是阿珠的命好,将来一定有福享!』
当面锣、对面鼓他说了出来,把阿珠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胡雪岩又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来摸她的手,这一下把她窘得坐不住了。
『哪个要享他的福!』她霍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把条长辫子甩得几乎飞到胡雪岩脸上。
『你到底要不要享我的福?』胡雪岩摸着她的脸,用低得仅仅只有他自己和阿珠才听得见的声音问。
阿珠的脸就伏在他的胸脯上,但是,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而且自己觉察到脸上在发烧,幸好灯大如豆,不畏人见,所以能够从从容容他说话。
『我自然要!』她说,『你的福我不享,哪个来享。』
『那好。总有福让你享就是了。』
『我倒要问你了,』她把脸仰起来说,『我娘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事,怎么说?』
『你还要问?』
『当然要问。』胡雪岩振振有词他说,『事情太多,我晓得你指的是哪一桩?』
『你顶会「装羊」!』阿珠恨声说道,『恨不得咬你一口。』
『我「装羊」,你吹牛!』胡雪岩笑道,『你敢咬,我就服了你。』
『你真当我不敢?』她比齐了四颗细小平整的门牙,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然后一点一点把劲道加上去,终于把胡雪岩咬得喊出声来才松口。
『你服不服?』她问。
『你要说怕不怕?』胡雪岩一把将她抱得紧紧的。
在他看来,『时机』已经成熟。阿珠不辨心里是何滋味,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应付?只抓着他那只『不规矩』的手,似告饶、似呵斥地连声轻喊∶『不要,不要!』
为了阻止她的罗嗦,胡雪岩嘴找着嘴,让她无法说话,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无进展。这不是可以用强的事,胡雪岩见机而作,把手缩了回来。
见他这样,她不但把心定了下来,而且颇为得意,哧哧笑道∶『早知你不安好心!果然让我料中了。』
『我就不懂,』胡雪岩说,『勒得这样子紧,你自己怎么解开呢?』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说说看!』
阿珠刚想试给他看,转念省悟,撇着嘴说∶『你一肚皮的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
胡雪岩骗不了她,也就一笑而罢,『我又要问你,』他说,『这是谁教你的?』
『一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山东人,长得很漂亮。有一次他们坐我家的船,
她跟我一起睡,晚上没事谈闲天,她跟我说,江湖上什么坏人都有,全靠自己当心。她穿的裤子就是这样子,我照样做了两条穿。『
『你有没有跟她学打拳?』
『没有。』阿珠说,『她倒要教我,我想船上一点点大,也不是学打拳的地方,没有跟她学。』
『她要教你什么拳?』
『叫什么「擒拿手」。如果哪个男的想在我身上起坏心思,就可以要他的好看。』
『还好,还好!』胡雪岩拍拍胸口说,『亏得没有限她学,不然我跟你在一起,就时时刻刻要当心了。』
『你看得我那么凶?』阿珠半真半假地问。
『你自己说呢?』
阿珠不响,心里有些不安,她一直有这样一个感觉,胡雪岩把她看成一个很难惹的人。有了这样的存心,将来感情会受影响。然而地无法解释,最好的解释是顺从他的意思。因而心里又想,反正迟早有那么一天,又何必争此一刻?心思一活动,态度便不同了,靠紧了胡雪岩,口中发出『嗯,嗯』
的腻声,而且觉得自己真有些透不过气来,必得他搂紧了,一颗心才比较有着落。
胡雪岩也是心热如火,但他的头脑却很冷静,这时有两种想法,第一是要考一考自己,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要看看自己闯不闯得过这一关?
第二是有意要叫阿珠受一番顿挫,也不是杀杀她的威风,是要让她知道自己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君子,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照样也做得到。
于是他摸着她的脸说∶『好烫!』
这就象十分春色尽落人他眼中一样,阿珠把脸避了开去,但身子却靠得更紧了。
于是他又摸着她的胸说∶『心跳得好厉害!』
阿珠有点不大服帖,她不相信这样昏灯淡月之夜,男贪女爱之时,他的心会不跳,因而也伸手按在他胸前,针锋相对地说,『你的心不也在跳?』
他轻声笑着,把手挪动了一下。
『快放手!我怕痒。』语气中带着告饶的意味。
再要捉弄她,便迹近残忍了,他放开了手说∶『阿珠,倒碗茶我喝。』
『茶凉了。』
『就是凉的好。』
阿珠一骨碌下床,背着他捻亮了灯,钮好了那件对襟的绸衫,从茶壶里倒出一碗凉透了的龙井茶,自己先大大地喝了一口,沁人脾胃,顿觉心地清凉,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想到刚才与胡雪岩缠在一起的光景,又惭愧,又安慰,但是再不敢转过脸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胡雪岩催促着。
想了想,她倒好了茶,顺手又把那盏『美孚』油灯,捻得豆大一点,然后才转身把茶捧了给胡雪岩。
他翻身坐了起来,接住茶碗也拉住了手问∶『心还跳不跳?』
阿珠很大方,也很有把握地答道∶『你再用手试试看!』
『不能再摸了。』胡雪岩笑道,『一摸,你的心不跳,我的心又要跳了。』
『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阿珠用讥嘲的声音说,『我只当你天不怕,
地不怕,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这会儿有得你说嘴了!』胡雪岩又笑,笑停了说,『既然不做坏事,何苦把灯弄得这样暗?去捻亮了,我们好好儿说说话。』
她怕捻亮了灯。为他看出脸上的窘态,便说∶『行得正,坐得正,怕什么!』
『还有一正∶睡得正!』
『当然罗。』阿珠很骄傲他说,『不到日子,你再也休想。』
『日子?』胡雪岩故意装作不解,『什么日子?』
他装得很象,倒弄得阿珠迷迷糊糊,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装羊』。
『你不晓得拉倒!』她有些气了,『再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弄的人,一会真,一会假,从不把真心给人看!』
这话说得很重,胡雪岩不能再出以嬉皮笑脸的态度,然而他亦不愿接受阿珠的指责,『你自己太傻!』他用反驳的语气说,『我的真心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你要晓得,跟你在一起,为的就是寻快活,难道要象伺候大官儿,或者谈生意一样,一本正经,半句笑话都就不得?那样子不要说是我,只怕你也会觉得好生无趣。』
阿珠受了一顿排揎,反倒服帖了,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