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曹雪芹-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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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一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一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穴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一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一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一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一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一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一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9)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一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一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一份儿挨着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一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一进村口,忽然一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一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一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一般。
李鼎一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一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一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一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一本《石头记》,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一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之子曹霑,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一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一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一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一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边掸着雪,一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一套您写的《石头记》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一套《石头记》,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小说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之子,名叫曹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一套淫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霑一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wù)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一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霑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石头记》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0)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一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一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一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一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一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霑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著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一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一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一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一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一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一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一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一声:“雪芹!……”
尾声
魂归离恨天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真如撕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