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曹雪芹-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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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署曹家的管家丁汉臣抄着手儿缩着肩,迎着小雪急匆匆地朝着织造署的大门走来。此人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一张方正的脸上,配了一对本来挺有神的眼睛,他是曹家的家生子。由于历代为奴,对主人总是低眉下气不苟言笑,久而久之不但二目有些失神,眼角处还多了几道皱纹,这个人生性忠厚,办事认真,对主人忠心耿耿自不待说,对其他仆妇家奴也是一片友善,从不使性子、作威福,今天他穿了一件蓝布棉袍,外罩着黑缎子面的皮坎肩,足下一双棉鞋,头上在瓜皮小帽之外,为了御寒还戴了一顶风帽。他刚刚迈上织造署大门的台阶,从回事的门房里便迎出来一个家人,曲膝请安:“丁总管,您回来了,今儿这天冷得可真够意思,您快进屋吧,炭盆正旺,您烤烤火,喝碗热茶。”
第二章滴漏声催秋雨急(2)
丁汉臣心里有事儿,顾不上跟他搭讪这些闲话,只问了一句:“老爷没出门儿吧?”
“没有,没有。”
这会儿丁汉臣已然走到了门槛前边,那家人紧走两步过来一伸胳膊,接着说:“给霑哥儿请来了一位教家馆的张老师,老爷正陪着在外书房说话儿哪。”
“呕呕。”丁汉臣答应了一声,扶了一把家人的胳膊走进了大门。
丁汉臣从大厅的夹道儿来到二堂,从二堂一路小跑儿,经过几处亭台,在左手有一座三合房的院落,这便是曹的外书房,同时也兼为客厅。他进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北屋的门口,因为屋里有客人不得造次,只能站在门外等着。
书房内曹和张老师分宾主对坐在八仙桌的两侧。地上摆着两个炭盆,炭烧得红红的,火势正旺,所以屋里并不觉得怎么冷。八岁的曹霑身穿宝蓝色绸面棉袍,紫平绒的坎肩,站在曹的右侧。
张老师四十开外,眉清目秀,唇上蓄着短须,谈吐风雅而且十分脱俗,他端起来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问曹霑:“你今年几岁了?”
“嗻。回老师的话,我今年八岁。”
“不必太拘礼了。读过什么书?认识多少字啦?”
“《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都已背过。字,认识得不多,大约两千上下。”
曹这时插话道:“家严在世藏书甚丰,他倒是常去藏书楼,读些诗词之类的书籍,特别是家严在扬州奉旨刊印的《全唐诗》。只是四书、五经虽曾启蒙,但进益迟缓,在这方面还请张先生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对于诗词情有所致亦非歹事。令尊大人所著《楝亭集》我是拜读过的,如府上这样的诗礼之家,子弟们爱好诗词曲赋也是必然的。曹霑。”
“嗻。”
“你对唐代诗人,最喜欢的是哪一家?”
“李义山。”
“何以见得?”
“商隐先生的诗作构思精密,情致曲婉,独具风格,尤富风采。例如‘留得残荷听雨声’,读后使人浮想联翩,余韵无穷。”
“好!好好。”张老师马上喜形于色:“难得呀难得,难得你小小年纪,读诗读文能有见地,而且相当准确。”他转过脸来向曹恭恭手:“在下从不以妄言取悦于人,今天我不说令郎聪明绝顶,我只说他聪慧过人,我能有这样的学子也是一大快事,哈哈,哈哈……”
“黄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而已,先生过誉啦。”曹也向张先生恭手还礼。
丁汉臣在门外实在是冻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谈话的段落,他只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曹其实知道门外有人,而且多半是管家老丁,因为没有其他家人有向他直接通报事情的权利,这也是大宅门儿的规矩。如果是自己的兄长曹桑格,早就推门进来了,只是碍于张老师初次来,不便让其他的事情打扰,所以没有主动地向老丁发问,如今老丁已经做了暗示,况且张老师也听见了,自然不好再不答理,他也想到老丁在门外等了半天,又做暗示一定有什么急事,可是能有什么急事呢?曹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轻声地问了一句:“谁在外边?”
“嗻,是我。”丁汉臣连忙回答。
“进来吧。”
“嗻嗻。”丁汉臣摘下风帽,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推门走了进来屈膝请安:“请老爷安!请张先生安!请霑哥儿安!”
丁汉臣是曹家三代老奴,如今又是这个家庭和织造署的大管家。在这个家中他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曹可以叫他老丁,曹霑是不可以的,曹霑要尊呼为丁大爷,所以当丁汉臣给小阿哥请安的时候,曹霑是不能承受的,他必要侧过身去,恭手还礼。
丁汉臣请过安之后,在一旁垂手侍立。
“有事吗?”曹在发问。
“嗻嗻,回老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
第二章滴漏声催秋雨急(3)
谁都看得出来,自然是有事,只是有张老师在场,不便明言而已。张老师见此光景知趣地站起身来:“我看就这样吧,曹老爷选过吉日,知会我一声就是了。我也该告辞了,曹老爷请留步。”
“请用过晚饭再走吧,我们也可以多叙谈叙谈。”
“请不必客气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也好。改日定为先生接风,这会子我想请张先生到西堂去看看,我想把书房设在那里,也请先生在西堂下榻,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请千万不要太费心啦。”
“哪里,哪里。先生请。”
“还是曹老爷请。”
两个人略一谦让,还是张先生先行了一步,曹借张先生出门之机,转身对丁汉臣和曹霑说了句:“你们也来。”
老天作美,这个时候雪停了。曹陪着张老师穿过几个院落,走在去往西堂的路上。曹指了指丁汉臣跟张老师说:“他叫丁汉臣,是舍间的管家,张先生搬过来之后,有什么事情自管吩咐他去办。”
“岂敢,岂敢。”
“哎,千万不要客气。老丁,你也记下,要尽心伺候好张老师。”
“嗻嗻。回老爷,西堂到了。”
“好,我来为张老师引路。”曹说着先一步跨入院门。
原来所谓的西堂却是一座占地两亩的小花园,如在春秋季节必然是树荫匝地花木扶疏。花园的正中间是五楹书斋,前廊后厦草茵铺地,枝头偶有燕雀声声,而后腾空飞去。这环境幽幽然,使人如入仙界。
曹一行四人步入书斋,几案上整整洁洁一尘不染。书架上层层叠叠插架万千,桌椅床榻俱为檀木制成,香案上香炉、宝鼎还横陈着一张瑶琴,架几上花瓶、古镜应有尽有。
曹颇有几分感触地说:“这西堂原非汉府所有,是家父自建的,专为读书而设,不独幽雅而且远离外衙,也远离内宅,十分的安静,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书斋。故而我想让霑儿在此读书,效他玛发学而有成,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在他玛发读过书的地方攻读,对他说来也是一种激励。”
“曹老爷说的极是,睹物思亲自然奋发图强。曹霑。”
“嗻。”
“你也听见了,令尊大人为你可谓用心良苦啊!”
“嗻嗻,我一定尽心竭力勤操课业,绝不辜负师长和家严的厚望。”
“好好好,你也说得极是,哈……”
“我也想请先生在此下榻,未知尊意……”没等曹把话说完,张老师抢着说:“这对一介寒儒来说,岂非受宠若惊了么?”
“哈……先生过谦了。一旦择定吉日就派车接先生光临舍下,还望先生严加教导,使其学而有成。”
“在下定尽绵薄之力,请曹老爷放心。告辞了,告辞了。”
曹带着老丁和曹霑把张老师送出署门,看着张老师上了轿车,二人恭手而别。车把式打了一声响鞭,车轮滚滚而去。
曹拉着儿子的手从大门口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如今请了家馆可不能再贪玩了。你玛发不想靠着咱们是旗人,十六岁进宫就当差,他老人家想让自己的子孙们有个科举出身的人才,凭真才实学为官,也为祖上增光,你明白了吗?”
曹霑刚要答话,丁汉臣从后边追了上来:“老爷请留步,老爷请留步。”
曹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问老丁:“什么事儿,你打刚才就那么火烧火燎的。”
“回禀老爷,我刚才遇见一个在江宁做织锦缎生意的商人,他刚从北京回来,他跟我说: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
“什么!?”曹不由得为之一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曹霑的手:“霑儿,你去吧,回禀老太太请家教的事儿。”
“嗻。”曹霑请了个安,转身要走,又被曹叫住:“等等,刚才老丁说的话,先不能回禀老太太知道,这可是大事。”
“嗻。”曹霑很懂事的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第二章滴漏声催秋雨急(4)
曹看了一眼丁汉臣,满脸严肃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曹在前边走,老丁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走得很快。他们又重新回到外书房。曹进了屋先喝了一气茶,然后往四处看了看,他确定这屋里没有人以后,才安心的坐下来:“你接着说。”
“嗻。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园内时有哭声传出园子以外。这个商人住在海淀天泰店里。十四的夜里,地保来拉伕去扫街洒水,旅店里的伙计给拉走了三四个,天蒙蒙亮的时候,康熙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城啦,大轿进城之后,立时九门紧闭,我说的这个商人,先到了西直门,可进不去。他又到了德胜门,连关厢都不让呆了……”
“这个商人说没说,轿夫跟侍卫们都摘了红缨子没有?”曹问。
“我问了,他说没摘红缨子,但只是十五的一大清早儿,畅春园里的太监们都出来排着队剃头。四阿哥雍亲王代替康熙老佛爷祭天。”
“为什么不是八阿哥哪?”曹是在自言自语。他端起茶碗来想喝口茶,可惜茶碗里的茶水已被他刚才喝干了。
“我去让他们送开水。”丁汉臣刚要转身,却被曹用手势拦住,他看了一眼老丁,那目光是那样的惊恐、呆滞又含有几分失落,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老丁而言:“怕是大事出啦!”
“大事出!……”
“这是宫里的一句隐语,就是说皇上驾崩啦!”曹思索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得禀报老太太去。”
“老爷,您先等等儿,”丁汉臣拦住了曹:“这个信儿并不可靠,三老爷见多识广,心眼儿也来得快,依老奴之见,不如您先跟三老爷商议商议,再做道理。”
一句话提醒了曹:“对!我这就去。”他丢下老丁,拔腿就走。
曹桑格跟三太太住在一座三合院里,因为院中种了四棵桂花,所以取名“桂香斋”。如今桂树长得很茁壮,枝条也很丰满,每年中秋花香四溢。老太太总让仆妇丫环采集许多花朵腌制起来,以备调佐佳肴之用。桂香斋的建造结构很简单,三间北房两间耳房、三东三西六间厢房,除去抄手游廊之外,并无其他。
此刻曹已然走进桂香斋,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三哥!”便推门而入,兄弟们见过礼之后便围桌而坐。曹把刚才老丁的话,跟三哥、三嫂又学说了一遍。曹桑格是个很精明的人,高鼻梁儿,大眼睛,蓄着短须,让人一望而知便是阅历很广、经验较多的人。尽管如此,此时此刻他听了这个消息也不免有几分紧张。三太太再乖巧能干也是个女人,对于这些国家大事,自然不甚了了。
曹桑格沉思半晌,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个圈儿,然后说:“没摘红缨子,是说康熙老佛爷硬朗着哪。”他又划了一个圈儿:“太监们排着队剃头,是说已然大事出啦,因为百日之内不许剃头。矛盾哪!”
曹点头称是:“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大内,十五日又让雍亲王代祀圜丘,这顶多只能说明皇上不豫、龙体违和呀……”
三太太插了一句:“圣体欠安又何至于九门紧闭呢?”
曹轻轻地敲击一下桌面:“九门关闭只能是手足相残、兵戎相见啦!”
三太太大惊:“打起来啦?”
曹桑格瞪了她一眼:“谁跟谁打起来啦?你们俩呀……”他思索片刻接着说:“若论掌握重兵、大权在握的人,目前只有两个人,一是把守西安的年羹尧,一是咱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辅佐的那位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可这二位都远在西陲啊!八阿哥、九阿哥虽与雍亲王水火不同炉,可他们手无寸铁呀,就凭府里那几十号人……你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