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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传奇未完:张爱玲-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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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港大,佛朗士是许地山的同事兼好友,他经常出入许家。据许地山夫人周俟松晚年的回忆说:“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地山基于旧恨新仇,奋身走出书斋,奔向街头,投入抗日救亡的洪流。一九三八年,孙夫人。在香港担任‘保卫中国同盟’的领导人,‘保盟’一方面在国际上向华侨宣传抗日,一方面向全世界各地募集医疗药品器械、食品和其他物资辗转运到前线,支援抗日战争。地山虽不是‘保盟’成员,但由于志同道合,与孙夫人过往甚密。特别是她的助手、‘保盟’的司库、英国人法朗斯即佛朗士。先生,也是香港大学教授,与地山是同事和朋友,他经常来我家联系,商讨募集物资和运输线路等问题。”由此可看出张爱玲与佛朗士及许地山的关系。

但就在张爱玲大学毕业的前半年,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日军占领了香港,由于战火,正如张爱玲所说的:“学校的文件纪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要被打翻的罢?……我应当有数。”参张爱玲:《我看苏青》。也因此我们无法从文献上获得进一步的资料。

我们知道张爱玲对“服装”有着偏好,除了从小熟读《红楼梦》受其感染外,另一方面得自于她母亲:因为我母亲爱做衣服,我父亲曾经咕噜过:“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我最初的回忆之一是我母亲立在镜子跟前,在绿短袄别上翡翠胸针,我在旁边仰脸看着,羨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除此之外还有女性爱美的天性,张爱玲从小就以她母亲为榜样,“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然而父母亲的离异使她的梦想破灭,在她黯淡的青春期中,对自己服饰唯一的印象便是:“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捡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晚年她在《对照记》中说:“不过那都是因为后母赠衣造成一种特殊的心理,以致于后来一度Clothes crazy(衣服狂)”。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中坦承:我到香港去读大学,后来得了两个奖学金,为我母亲省下了一点钱,觉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随心所欲做了些衣服,至今也还沉溺其中。而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文中说:“张爱玲很喜欢特别,比如穿衣服,总要穿得和别人不一样。四二年,她刚从香港回到上海,我去看她。她穿上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一朵朵的蓝色和白色的大花,旗袍两边都没有钮扣,穿的时候要像穿汗衫一样钻进去。领子矮得几乎没有,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袖子短到和肩膀一样齐,长度只到膝盖。”

由于对服装的喜好,使她一九四三年一月首次发表在《二十世纪》英文刊物长达八页的散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谈的就是时装。《二十世纪》是德国人克劳斯·梅涅特(Klaus Mehnert)一九四一年十月在上海创办的刊物。而据张爱玲自己说,她在港大的三年里,几乎没有用中文写过东西,为了练习英文,她连信也用英文写。再加上英文杂志所付的稿酬一般都比中文杂志高得多,因此她先向英文杂志投稿也是很自然的事。

主编梅涅特对张爱玲的文章赞誉有加,他称她“如此有前途的青年天才”,还在文章前面加了两段按语,大意是“此文对于我们读者中的女士无需推荐;对她们来说:‘时装’这个词的意义不言可喻。但为我们男性读者们着想,或许应该说明以下几页绝非仅是刊登一篇谈时装的散文。实际上,此文提供了有关现代中国的一种有趣的精神分析”。后面他赞扬张爱玲的文笔,“不仅写出了这篇充满魅力的文章,还画出了富有表现力的插图。”

张爱玲擅长绘画,在这之前就曾在圣玛丽亚女校《国光》第四期刊登过漫画“某同学之甜梦”;而在此文她附上十二幅亲笔绘制的,自清末至四十年代的女性发型和服装插图,生动而灵感十足。而这篇英文散文后来经过张爱玲自己的改译,便是发表在同年十二月《古今》月刊第三十四期的散文《更衣记》。

在《更衣记》中,张爱玲说:“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于是在动荡的时代,人们的衣服总是为了能轻便地移动而显得紧匝在身上,所以“中国衣服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而“元宝领”的产生,是因为中国有了第一次巨大的变动,“这吓人的衣领与下面的衣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喇叭管袖子”式的飘飘欲仙,是因着民国新创立的清明气象,理想的人权主义、投票制度、自由恋爱,使得服装“也显出空前的天真、愉快”。而“旗袍”的采用,更是由于西化中男女平权的影响,因为“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为了表示自己和男子一样,女性同胞们由服装上开始自力救济。

这篇文章虽然写的是时装的变迁,但处处落笔在中国人的心理上,从清初到民国历史的每一次社会变动,在女人的穿着打扮上全有体现。很显然地,这样的文章给人感觉既有女性在形象观察上的细腻入微,又有一种十分难得的机智见识,甚至说必须要对晚近的服装史有深刻的体认,而论者认为它正得之于许地山的启发。早在少年的时候,许地山就能做一手好工艺。在燕京大学求学时,这位年方弱冠的宗教研究者,竟能自我设计服装。他穿着自己设计的“长仅及膝,对襟不翻领的棉布大衫”,被视为怪人。后来为了编写一部从未有过的《中国服装史》,年轻的许地山在从事教学和写作的同时,着手搜集大量有关服饰的古画影印本、人物木刻画像和各种照片,还对此翔实地做了校勘和考证。而就在这不久,他遭到燕大的解聘,使他的研究不得不中辍。但他还是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一日天津《大公报》的“艺术周刊”第三十二期连载他的长篇论文《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陆续在第三十三期(五月十八日)、第三十四期(五月二十五日)、第三十五期(六月一日)、第三十七期(六月十五日)、第三十八期(六月二十二日)、第四十二期(七月二十日)、第四十四期(八月三日)共八期续完。但因该文后来并没有收入许地山的《文集》中,因此一般人只闻其篇名,而不见其文。许地山文中所附之图片,见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二日天津《大公报》。

该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并附有图像百余幅,可说是图文并茂、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从清兵入关以来,中国妇女的服饰和变化,特别是就大动荡的近代中国,同时并存各种各样的女装进行排列和解析,这在当时可是一项创举。许地山在文章开头说:“本文只就个人底癖好和些微的心得略写出来,日后有本钱,当把它扩成一本小图冊。”可见他是有计划要写服装史的。

传奇未完:张爱玲第五幕在香江与许地山的相遇他谈到:“近三百年来底服装,因为满族底统治与外国底交通,而大变动。最初变更底当然是公服,以后渐次推及常服。但强制的变更只限于男子,女子服装底改变却是因于时髦。”“衣服可以分为公服、礼服、常服三种。公服是命妇底服装,自皇后以至七品命妇都有规定,礼服可以分为吉服与丧服两种。平常的服装底形式最多,变迁也比前两种自由。”

又说:“女人底衣服自明末以至道光咸丰间,样式可以谓没有多大的改变。近三百年来底中国衣服与古时不同,最明显的地方是由结带变为用钮扣。……从束带一变而成扣钮子,在衣服底形式上,最受影响底是领子和衿头。不用钮扣底时代是圆领或斜领,一用钮扣,便可以改成高领了。”

“宽衣大袖已渐改成纤小,这原因可以说有三个:第一是外国材料底多量输入,是穷一点底人们也可以穿漂亮的衣服。……人们再没有‘做一件,传三代’底观念,衣服称身底觉悟也就开始了。……第二是女人职业底开展。前五十年,女人底生活只如孔雀,在网屋里开开屏,但自通商口岸底工厂一开,在工厂女工们底生活有点像鸵鸟,所以也用不着过于美丽的衣裙。缝纫底方法日趋简单,阔镶密滚便跟着衰灭。第三是外国装饰底输入,这是使女子服装改变的更快底一大原因。……妇女们底服装欧化,同时,成为外国货底消费者。”

许地山认为“社会生活与经济政治都与衣服的改变有密切的关系”。又说:“近五十年来,上海实是操纵中国妇女装饰的大本营。”

是的,在上海的十里洋场中,从满州贵族的旗装到民初流行的短袄长裙,以及最为时髦的西洋女装同时并列,可以说,近三百年来中国妇女的服装,同时登上了这个冒险家的乐园。据在一九六一年毕业于港大中文系,又于一九八五年接掌港大中文系主任的赵令扬先生说:“在学术方面,许地山教授为一梵文专家,所以在中文学院期间,曾开过有关梵文的课程,也曾以英语讲授‘中国服饰史’,至于其他文、史、哲之课程,许教授因人手关系,自己也负起了大部分的教学工作。”

而香港学者兼文学史家卢玮銮(小思)在《许地山在香港的活动纪程》中记载,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日许地山为“中英文化协会”会员演讲,讲题为《三百年来的中国妇女服装》,该报导见于次日的香港《星岛日报》。因此许地山以英语讲“服饰史”是信而有征的,他不但在课堂讲授,在其他场合也以专题演讲过。而当时就读港大英文系的张爱玲很可能旁听过课或听过演讲,许地山对服装的沿革及服装受社会生活与经济政治影响的看法,甚至引起张爱玲相当程度的共鸣。因此当她因太平洋战争而于一九四二年春回到上海后,也就是由校门刚踏入社会,执笔卖“洋”文时,她选择了记忆深刻的“中国服饰史”为她文章的题材。当然张爱玲绝不是原文照搬,这其中有她独特的观察与机智的见解,因此她的《更衣记》绝不是“服饰史”一类的论文,她更着力的是从“穿”的形式中去看日常百姓思想的转变及浮世间的变迁。如果说现代作家中对服饰最感兴趣而展开研究的,第一位是许地山,之后还有沈从文;但对服饰最有感觉而使它成为小说人物独特话语的,当推张爱玲。服饰对张爱玲个人而言,是她炫燿、自慰和补偿心理的显现;而到她笔下时,除对旧生活的依恋怀念外,更多地是借服饰的变化和陈述句的形式,来暴露隐藏在华美衣服下人性的阴暗面,它成为捕捉人物灵魂的独特话语。

我们看《金锁记》女主角曹七巧出场时: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的小脚裤子,瘦骨脸,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寥寥数笔,让人从她穿着的款式、色彩和行为举止,一眼就看出曹七巧的俗气与霸气。而当曹七巧失去姜季泽、失去了青春,又被黄金枷锁牢牢套住后,这时: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持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黄昏,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地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服饰色彩在此时映托出曹七巧希望的灭绝,浑身充满着鬼气与报复。

同样地在《封锁》中,我们看到吴翠远“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滚一道窄窄的蓝边——深蓝与白,很有点讣闻的风味”。服装与色彩显现出吴翠远平凡呆板的生活,也因此她期待浪漫激情的生活,才会在封锁时的电车上“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另外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代表着放荡的红玫瑰王娇蕊家居的款式是“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那“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对佟振保而言,可说是致命的吸引力。而在另一处她企图挑逗佟振保的场合中,张爱玲让她身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就在佟振保眼睛为之一亮时,诱惑的是“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

在张爱玲的服饰中,色彩常被用来表现人物个性的载体,对王娇蕊的“潮绿加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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