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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鲁迅-第3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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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
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死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副为难的神色,说道
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
他虽然自已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
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
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帐,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
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
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⑽来,躺在床上就要
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
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
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
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
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
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
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
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⑾……”
  “胡说!会说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
村,看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
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
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
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⑵“无是非之心”:语见《孟子·公孙丑》:“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⑶“性相近”:语见《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⑷“易地则皆然”:语见《孟子·离娄》。
  ⑸大教育家:指范源濂。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
追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
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
  ⑹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
职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群众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
向以徐世昌为首的北洋军阀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镇压,多人受伤。下文的新华门,
在北京西长安街,当时曾是北洋军阀政府总统府的大门。
  ⑺润笔:原指给撰作诗文或写字、画画的人的报酬,后来也用作稿酬的别称。

  ⑻《大乘起信论》:佛经名。印度马鸣菩萨作。
  ⑼中交票: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都是当时的国家银行)发行的钞票。
  ⑽《尝试集》:胡适作的白话诗集,一九二○年三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
  ⑾彩票: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证券。大多由官方发行,编有号码,以一定的价
格出售,从售得的款中提出一小部分作奖金;用抽签的办法定出各级中奖号码,凡
彩票号码与中奖号码相同的,按等级领奖,未中的作废。
故乡(1)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
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
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
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
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
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
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
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
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
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
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
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
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
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
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
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
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
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
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
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
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
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
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
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
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
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
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
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
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
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
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
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
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
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
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
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
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
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
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
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
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
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
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
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
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
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
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
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
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
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
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
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
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
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
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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