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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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没有被刮穷,为了对付假老虎,也能出这许多力。要不然,那就是拚命,这却
又可见那迷信之认真。
其实,中国人谁没有迷信,只是那迷信迷得没出息了,所以别人倒不注意。譬
如罢,对面有了老虎招牌,大抵的店家,是总要不舒服的。不过,倘在江浙,恐怕
就不肯这样的出死力来斗争,他们会只化一个铜元买一条红纸,写上“姜太公〔4〕
在此百无禁忌”或“泰山石敢当”〔5〕,悄悄的贴起来,就如此的安身立命。迷
信还是迷信,但迷得多少小家子相,毫无生气,奄奄一息,他连做《自由谈》的材
料也不给你。
与其迷信,模胡不如认真。倘若相信鬼还要用钱,我赞成北宋人似的索性将铜
钱埋到地里去〔6〕,现在那么的烧几个纸锭,却已经不但是骗别人,骗自己,而
且简直是骗鬼了。中国有许多事情都只剩下一个空名和假样,就为了不认真的缘故。
广州人的迷信,是不足为法的,但那认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
二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七日《申报·自由谈》。〔2〕《如此
广州》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署名味荔。
〔3〕玄坛即道教尊为“正一玄坛元帅”的财神赵公明。其绘像身跨黑虎,故
称“黑虎玄坛”。李逵,长篇小说《水浒》中人物,该书四十三回中有他杀死四只
老虎的故事。
〔4〕姜太公即周朝太公望吕尚(姓姜,封于吕,因称吕尚)。《史记·封禅
书》:“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后来神话小说《封神演义》说
他给神魔封号,民间也迷信他的名字能镇压“妖邪”。
〔5〕“泰山石敢当”西汉史游《急就篇》中已有“石敢当”一语,据唐代颜
师古注:“敢当,言所当无敌也。”旧时人家正门或村口等处,如正对桥梁、通道,
常树起一个石人或石片,上刻“泰山石敢当”字样,以作“镇邪”之用。前加“泰
山”,大概因旧时流传“泰山府君”能“制鬼驱邪”的缘故。
〔6〕据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卷六:“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
则埋之……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用纸钱以后,也仍有以铜钱和金银埋
在墓中的。
安贫乐道法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
但做人处世
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劝人安贫乐道是古今治国平天下的大经络,开过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没有十全
大补的功效。
因此新方子也开不完,新近就看见了两种,但我想:恐怕都不大妥当。
一种是教人对于职业要发生兴趣,一有兴趣,就无论什么事,都乐此不倦了。
当然,言之成理的,但到底须是轻松一点的职业。
且不说掘煤,挑粪那些事,就是
上海工厂里做工至少每天十点的工人,到晚快边就一定筋疲力倦,受伤的事情是大
抵出在那时候的。
“健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2〕,连自己的身体也
顾不转了,怎么还会有兴趣?——除非他爱兴趣比性命还利害。
倘若问他们自己罢,
我想,一定说是减少工作的时间,做梦也想不到发生兴趣法的。
还有一种是极其彻底的:说是大热天气,阔人还忙于应酬,汗流浃背,穷人却
挟了一条破席,铺在路上,脱衣服,浴凉风,其乐无穷,这叫作“席卷天下”。
这
也是一张少见的富有诗趣的药方,不过也有煞风景在后面。
快要秋凉了,一早到马
路上去走走,看见手捧肚子,口吐黄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
大
约眼前有福,偏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穷真是这么有趣,现
在的阔人一定首先躺在马路上,而现在的穷人的席子也没有地方铺开来了。
上海中学会考的优良成绩发表了,有《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3〕,其中有
一段——“……若德业已立,则虽饔飧不继,捉襟肘见,而其名德足传于后,精神
生活,将充分发展,又何患物质生活之不足耶?人生真谛,固在彼而不在此也。
……”
(由《新语林》第三期转录)
这比题旨更进了一步,说是连不能“充腹”也不要紧的。
但中学生所开的良方,
对于大学生就不适用,同时还是出现了要求职业的一大群。
事实是毫无情面的东西,它能将空言打得粉碎。
有这么的彰明较著,其实,据
我的愚见,是大可以不必再玩“之乎者也”了——横竖永远是没有用的。
八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健
全的精神,宿于健全的身体之中”西洋古格言,见罗马讽刺诗人朱味那尔的《讽刺
诗》第十篇。
〔3〕《衣取蔽寒食取充腹论》是一九三四年上海中学会考的作文试题。
《新
语林》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五日)载埜容《拥护会考》一文中,曾根据《上海
中学会考特刊》引录了试卷中的这段文字。
《新语林》,文艺半月刊,原徐懋庸主
编,第五期起改为“新语林社”编辑,一九三四年七月在上海创刊,同年十月停刊。
北人与南人
栾廷石
这是看了“京派”与“海派”的议论之后,牵连想到的——
北人的卑视南人,已经是一种传统。这也并非因为风俗习惯的不同,我想,那
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
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陆〔2〕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
罢。容易看的是,羊衒之〔3〕的《洛阳伽蓝记》中,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
至于元,则人民截然分为四等〔4〕,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汉人即北人,第四
等才是南人,因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从这边说,是矢尽援绝,这才
罢战的南方之强〔5〕,从那边说,却是不识顺逆,久梗王师的贼。孑遗〔6〕自
然还是投降的,然而为奴隶的资格因此就最浅,因为浅,所以班次就最下,谁都不
妨加以卑视了。到清朝,又重理了这一篇账,至今还流衍着余波;如果此后的历史
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独是南人的如天之福。当然,南人是有缺点的。权贵南迁
〔7〕,就带了腐败颓废的风气来,北方倒反而干净。性情也不同,有缺点,也有
特长,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样。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
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8〕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
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
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
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
我看这并不是妄语。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
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
业了。这是中国人的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过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却受了影响。北京的报纸上,油嘴滑舌,吞吞吐
吐,顾影自怜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吗?这倘和北方固有的“贫嘴”一结婚,
产生出来的一定是一种不祥的新劣种!
一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四日《申报·自由谈》。〔2〕二陆指
陆机、陆云兄弟。陆机(261—303),字士衡;陆云(262—303),
字士龙,吴郡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二人都是西晋文学家。祖父陆逊、父亲陆
抗皆三国时吴国名将。晋灭吴后,机、云兄弟同至晋都洛阳,往见西晋大臣张华,
《世说新语》南朝梁刘峻注引《晋阳秋》说:“司空张华见而说之,曰:‘平吴之
利,在获二俊。’”又《世说新语·方正》载二陆入晋后,“卢志(按为北方士族)
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世说新语·简傲》载二陆拜访
刘道真的情形说:“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
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3〕羊衒之羊一作杨。北魏北平(今河北满城)人。《洛阳伽蓝记》,五卷,
作于东魏武定五年(547),其中时有轻视南人的话,如卷二记中原氏族杨元慎
故意说能治陈庆之(南朝梁将领,当时在洛阳)的病时的情景:“元慎即含水*e庆
之曰:‘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依,语则阿傍。菰稗
为饭,茗饮作浆。呷啜羹,唼嗍蟹黄。手把荳蔲,口嚼槟榔……’庆之伏枕曰:
‘杨君见辱深矣!’自此后,吴儿更不敢解语。”又卷三记南齐秘书丞王肃投奔北
魏后的情形说:“(王肃)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常饭鲫鱼羹,渴饮茗汁。京师士
子道肃一饮一斗,号为漏鞍。……时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彭城王谓缟
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
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
复食,惟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
〔4〕元代把所统治的人民划分为四等:前三等据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
录·氏族》载为:一、蒙古人。二、色目人,包括钦察、唐兀、回回等族,是蒙古
人侵入中原前已征服的西域人。三、汉人,包括契丹、高丽等族及在金人治下北中
国的汉族人。又有第四等:南人,据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九说,“汉人南人
之分,以宋金疆域为断,江浙湖广江西三行省为南人,河南省唯江北淮南诸路为南
人。”〔5〕南方之强语见《中庸》第十章:“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6〕
孑遗这里指前朝的遗民。语出《诗经·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7〕权贵南迁指汉族统治者不能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奴隶主的入侵,把政权转
移到南方。如东晋为北方匈奴所迫,迁都建康(今南京);南宋为北方金人所迫,
迁都临安(今杭州)。他们南迁后,仍过着荒淫糜烂的生活。
〔8〕某先生指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他在《日知录》卷十三《南北学者之
病》中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按原语见《论语·阳货》),今
日北方之学者是也。‘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按原语见《论
语·卫灵公》),今日南方之学者是也。”
“彻底”的底子
公汗
现在对于一个人的立论,如果说它是“高超”,恐怕有些要招论者的反感了,
但若说它是“彻底”,是“非常前进”,却似乎还没有什么。
现在也正是“彻底”的,“非常前进”的议论,替代了“高超”的时光。
文艺本来都有一个对象的界限。譬如文学,原是以懂得文字的读者为对象的,
懂得文字的多少有不同,文章当然要有深浅。而主张用字要平常,作文要明白,自
然也还是作者的本分。然而这时“彻底”论者站出来了,他却说中国有许多文盲,
问你怎么办?这实在是对于文学家的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不过还可以另外请一枝救兵来,也就是辩解。因为文盲是已经在文学作用的范
围之外的了,这时只好请画家,演剧家,电影作家出马,给他看文字以外的形象的
东西。然而这还不足以塞“彻底”论者的嘴的,他就说文盲中还有色盲,有瞎子,
问你怎么办?于是艺术家们也遭了当头一棍,只好立刻闷死给他看。
那么,作为最后的挣扎,说是对于色盲瞎子之类,须用讲演,唱歌,说书罢。
说是也说得过去的。然而他就要问你:莫非你忘记了中国还有聋子吗?
又是当头一棍,闷死,都闷死了。
于是“彻底”论者就得到一个结论:现在的一切文艺,全都无用,非彻底改革
不可!
他立定了这个结论之后,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谁来“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