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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鲁迅-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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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发怒,)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一手捏了拳
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窘急,招架着,)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
你一个死!
  汉子——(冷笑着退开,)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
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五十二个圜钱〔14〕,斤半白糖,二斤南枣……
  庄子——(严正地,)你不反悔?
  汉子——小舅子才反悔!
  庄子——(决绝地,)那就是了。既然这么胡涂,还是送你还原罢。(转脸朝
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员,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天地玄黄!
  太上老君!敕!敕!敕!……敕!
  (毫无影响,好一会。)
  (庄子向周围四顾,慢慢的垂下手来。)
  汉子——死了没有呀?
  庄子——(颓唐地,)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汉子——(扑上前,)那么,不要再胡说了。赔我的衣服!
  庄子——(退后,)你敢动手?这不懂哲理的野蛮!
  汉子——(揪住他,)你这贼骨头!你这强盗军师!我先剥你的道袍,拿你的
马,赔我……
  (庄子一面支撑着,一面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汉子
愕然,放慢了动作。不多久,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且跑且喊,)带住他!不要放!(他跑近来,是一个鲁国大汉,身
材高大,制服制帽,手执警棍,面赤无须。)带住他!这舅子!……
  汉子——(又揪紧了庄子,)带住他!这舅子!……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汉子放手,微弯了身子,两
手掩着小肚。)
  庄子——(托住警棍,歪着头,)这算什么?
  巡士——这算什么?哼!你自己还不明白?
  庄子——(愤怒,)怎么叫了你来,你倒来抓我?
  巡士——什么?
  庄子——我吹了警笛……
  巡士——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这昏蛋!
  庄子——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我拿了他的东
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巡士——(收回警棍,)“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到局里去罢。
  庄子——那可不成。我得赶路,见楚王去。
  巡士——(吃惊,松手,细看了庄子的脸,)那么,您是漆……
  庄子——(高兴起来,)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您怎么知道的?
  巡士——咱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您老,说您老要上楚国发财去了,也许
从这里经过的。敝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您老的文章,读
《齐物论》,什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真写得有
劲,真是上流的文章〔15〕,真好!您老还是到敝局里去歇歇罢。
  (汉子吃惊,退进蓬草丛中,蹲下去。)
  庄子——今天已经不早,我要赶路,不能耽搁了。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去拜访
贵局长罢。
  (庄子且说且走,爬在马上,正想加鞭,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跑上去拉住了
马嚼子。巡士也追上去,拉住汉子的臂膊。)
  庄子——你还缠什么?
  汉子——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看着巡士,)您瞧,巡士先

  ……
  巡士——(搔着耳朵背后,)这模样,可真难办……但是,先生……我看起来,
(看着庄子,)还是您老富裕一点,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那自然可以的,衣服本来并非我有。不过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
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对啦,这实在少不得。(向汉子,)放手!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胡说!再麻烦,看我带你到局里去!(举起警棍,)滚开!
  (汉子退走,巡士追着,一直到乱蓬里。)
  庄子——再见再见。
  巡士——再见再见。您老走好哪!
  (庄子在马上打了一鞭,走动了。巡士反背着手,看他渐跑渐远,没入尘头中,
这才慢慢的回转身,向原来的路上踱去。)
  (汉子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拉住巡士的衣角。)
  巡士——干吗?
  汉子——我怎么办呢?
  巡士——这我怎么知道。
  汉子——我要去探亲……
  巡士——你探去就是了。
  汉子——我没有衣服呀。
  巡士——没有衣服就不能探亲吗?
  汉子——你放走了他。现在你又想溜走了,我只好找你想法子。不问你,问谁
呢?你瞧,这叫我怎么活下去!
  巡士——可是我告诉你: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呀!
  汉子——那么,你给我想法子!
  巡士——(摆脱着衣角,)我没有法子想!
  汉子——(缒住巡士的袖子,)那么,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摆脱着袖子,)这怎么成。赤条条的,街上怎么走。放手!
  汉子——那么,你借我一条裤子!
  巡士——我只有这一条裤子,借给了你,自己不成样子了。(竭力的摆脱着,)
不要胡闹!放手!
  汉子——(揪住巡士的颈子,)我一定要跟你去!
  巡士——(窘急,)不成!
  汉子——那么,我不放你走!
  巡士——你要怎么样呢?
  汉子——我要你带我到局里去!
  巡士——这真是……带你去做什么用呢?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竭
力的挣扎。)
  汉子——(揪得更紧,)要不然,我不能探亲,也不能做人了。二斤南枣,斤
半白糖……你放走了他,我和你拚命……
  巡士——(挣扎着,)不要捣乱了!放手!要不然……要不然……(说着,一
面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2〕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时宋国人,曾为漆园吏,我国古代思
想家,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流传至今的有《庄子》三十三篇;本篇的材
料主要即采自《庄子·至乐》中的一个寓言:“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
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
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
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
‘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
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
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蹙頞曰:‘吾安能弃
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3〕道冠道士帽。按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并非宗教,庄周亦并非道士。
由于道家思想对后来的道教有相当影响,所以道教奉老聃为教祖,尊称他为“太上
老君”。这里也把庄周写作道士装束。
  〔4〕海子即湖泊,蒙古语“淖尔”的意译;《新元史·河渠志》:“淖尔,译
言海子也。”按从元代以后“海子”也成为北京的口语。
  〔5〕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当时社会上曾陆续发生一些人因不堪反动统治和封建礼
教的压迫而自杀的事件,资产阶级文人不加分析地说这种自杀是“弱者的行为”。
作者在这里顺笔给予讽刺。参看《花边文学·论秦理斋夫人事》、《且介亭杂文二
集·论人言可畏》。
  〔6〕司命大神司命,我国古书中记载的星名。旧时认为司命主管人的生死寿命。

  〔7〕至心朝礼道教经书中常用的话。意思是诚心诚意地礼拜。
  〔8〕“天地玄黄”至“辰宿列张”,是《千字文》的开首四句。“赵钱孙李”
至“姜沈韩杨”,是《百家姓》的开首四句(按后二句原作“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这里是作者随意取用,并非一般道士所念的真的咒语。
  〔9〕急急如律令意思是如法律命令,必须迅速执行。如律令,原为汉代公文常
用语;道士仿效,用于符咒的末尾。敕,旧时上对下的命令词。
  〔10〕“死生有命”孔丘弟子子夏的话,见《论语·颜渊》。
  〔11〕庄周做梦变了蝴蝶见《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
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胡蝶之梦为周与?”下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是《齐物论》中的句子。

  〔12〕垫鹿台脚旧时迷信传说,大建筑物要摄取孩子们的魂灵垫基,才能建成。
鹿台,参看本卷第414页注〔17〕。
  〔13〕保甲指保甲长。保甲制始于宋代。国民党政府为加强法西斯统治,也实
行保甲制度,若干户为一甲,设甲长,若干甲为一保,设保长,以便加强对人民的
控諥E和镇压。
  〔14〕圜钱周代钱币。《汉书·食货志》:“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钱圜函
方,轻重以铢。”
  〔15〕上流的文章林语堂在《宇宙风》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的
《烟屑》一文中说:“吾好读极上流书或极下流书,……上流如佛老孔孟庄生,下
流如小调童谣民歌盲词。”…



                                  序言

  〖本书收作者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五年所作小说八篇。
一九三六年一月由上海
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列为巴金所编的《文学丛刊》之一。

  这一本很小的集子,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足
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

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
“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
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
了弗罗特说〔1〕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
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
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
《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
〔2〕
  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
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
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
油滑是
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
始,也就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
下抡板斧。
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
——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
坦白的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轻视了这
位勇士的原因。
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
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
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况且“如鱼饮水,冷暖自
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
的,决不能称为佳作。
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
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4〕,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
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
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
而北京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
文章。
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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