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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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皇上怎么想来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双喜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启奏万岁爷,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皇帝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皇后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皇后的小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从祁门大营上奏,说曾国荃攻安庆的大军,反被包围,而各路清军,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曾国藩决定从祁门大营移驻安徽北岸的东流,亲自督师,挽救危局。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六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见皇帝,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跪下请安,用满洲话叫声父亲:“阿玛!”
“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做传道解惑的“师傅”,皇帝此刻看见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议的大事。于是,把曾国藩的奏折发交军机处,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书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该上书房了。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大学士彭蕴章所荐的一个李鸿藻,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鸿藻其人。他原是“上书房”的老人,醇王、钟王、孚王都跟他读过书,谈起来都称赞“李师傅讲书透彻”。又曾私下告诉皇后,说“李师傅长得象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皇帝的征询,内心是赞成的。
但皇后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那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
“这一说,再好不过了。”皇后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1)
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祐瀛打帘子,依次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
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谕”。
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成现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好在皇帝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
皇帝提到的是曾国藩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臣等已经会议。让杜翰给皇上细细奏闻。”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对皇帝。
皇帝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杜翰首先称贺:“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曾国藩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的局面,曾国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看见皇帝如此,杜翰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国藩、曾国荃。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曾国藩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皇帝大为嘉许,“写旨来看!”
欣悦的不仅是皇帝,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的得能大用,肃顺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杜翰称颂皇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肃顺的功劳。“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肃顺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热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肃顺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焦祐瀛,只要见了肃顺,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这时看到杜翰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而且大为肃顺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军机处,对于写旨就打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军机大臣面领皇帝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皇帝的语气,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军机处之始到乾隆初年,都由军机大臣“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但重要而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军机大臣亲自动手。焦祐瀛由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了力图报答,象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折子,交给曹琢如办吧!”
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满洲话叫做“达拉密”,这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格在焦祐瀛之上,那个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皇帝“巡幸”到热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在”当做了正式的朝廷,许多照例的政务,也移到了热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军机大臣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于是肃顺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决定按规矩奏保曹毓瑛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那知曹毓瑛竟极力自陈,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辞军机大臣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肃顺所荐,这都是隔靴搔痒的话,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决不能受肃顺的提拔而成为“肃党”。
因此,怡亲王听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到了,他可不会象曹毓瑛那样不识抬举,不等杜翰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陪笑道:“我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杜翰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
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都明白,焦祐瀛与杜翰在暗中较劲。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第一部分慈禧全传(一)(12)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曹毓瑛以一目数行的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皇帝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为“廷寄”,盖用军机处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军机处每日的公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互访清谈了。军机章京消息灵通,所以访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来打听消息,有些只是闲得无聊,想来听些内幕秘闻。特别是在曹毓瑛那里,除了行在的一切以外,还有京城里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满座,晚饭起码要开三桌,才能应付得下。
但这天却与往日不同,往日下车进门,总可听得熟客在厅上谈笑,这天却是静悄悄地,几乎声息不闻。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脚问号房:“可有客来?”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会,说要给李大人去道喜,刚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厅里还有位京里来的张老爷,”号房又说,“从未见过。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下话。张老爷非要坐等不可,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告帮的。”听差曹升在旁小声添了一句。
果然是个特为从京城里来告贷的小同乡。曹毓瑛送了十两银子把他打发走了,随即叫曹升传话给号房,凡有客来,一律挡驾,难得有此清闲的一日,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盘算一番。
换了便服,洗了脸,喝着茶,一个人在书房里展玩两部新买的碑帖,正欣稍得出神之际,听得帘钩叮冬,抬眼看时,曹升正打起门帘,迎着他的视线说了声:“许老爷!”
是军机章京许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礼,所以不在号房挡驾之列。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闲地踏进书房,轻松地笑道:“清兴不浅!”
“‘偷得浮生半日闲’,全是拜受李兰荪之赐。”曹毓瑛也笑着回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盈门,热闹极了。”
“对了!”曹毓瑛踌躇着说,“似乎我也该去道个喜!”
“不必,我已经替你说到了。反正明儿一大早,他要来递谢恩折子,总见得着面的。”
“多谢关顾!”曹毓瑛拱拱手说:“省得我再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的消息也真快!据说上谕未到内阁,外头就已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朱笔派了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咱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大安分,迟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许庚身想一想问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隐语,用的《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曹毓瑛那一班中的军机章京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摇摇手叫着许庚身的别号说:“星叔!
牌兴如何?“
“找谁?”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自己人吧!”
于是写了两封小简,叫进曹升来吩咐:“请王老爷、蒋老爷来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军机章京王拯、蒋继洙、许庚身,陪着他们的“达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带的听差,站在后面替主人装烟。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输。
结完帐开饭,宾主四人,各据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辈俱尊,自然首座,蒋继洙年纪虽轻,科名却早于许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运粮船上带来的绍兴花雕和千里远来,在上方玉食中都还算是珍品的黄花鱼款客。
座无外客,快饮清谈,不须顾忌,话题很自然地落到当权的几个大臣身上。提名道姓,有他们习用的一套隐语,怡亲王的“怡”字,拆开来称为“心台”,“郑亲王”唤作“耳君”,是在“郑”字的偏旁上着眼。杜翰的代